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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開看了看周遭濃密的樹林和盤坐在離他五步半天不吭一聲的傅紅雪嘆了口氣。初五多雲的夜沒有星光月亮,雖然不至於伸手不見五指,傅紅雪身上的黑披風還是讓葉開有傅紅雪就要融化至背景裡消失的錯覺。整座山頭都瀰漫著吸入即斃的毒煙,要不是他們即時找到這背風隱密的山谷,天下第一刀和天下第一暗器大概就要一起栽了。看這個情況,他們今晚也只好窩在這裡等到日出霧散了。

黑風寨這次傾巢而出,各種下作手段都用上了。街邊喬裝成賣身藏父的弱女子和屍身的殺手,廢棄山神廟神像肚子裡的各種機關,現在是可以佈滿整座山頭的毒煙。剛剛他們要是閉氣施展輕功從看起來安全的小路下山,山下一定有滿寨的人加上幾個高手等著他們。所謂月黑殺人夜,風高放火天,說得原來就是今晚。

這種場面他怕倒是不怕,只不過想想就累死了。下個月少林寺方丈大師反正就要召開武林大會,要揭開某個看起來是仁義大俠其實是黑風寨首腦的假面具這種事正好到時候做,動起手來還有少林的人幫忙,現在自己跟這些嘍囉打得要死要活的一點意思都沒有嘛。

他看了看面無表情,大半個時辰都沒吭一聲的傅紅雪又嘆了口氣。現在這種情況雖然不算危急,卻也不方便做些吸引敵人曝露行蹤的事。不能生火烤肉唱歌這裡又沒有酒,要打坐運息這裡又多了一個人。好無聊啊啊啊 ......難道他葉開,堂堂小李飛刀的唯一傳人,今晚就要在這裡無聊至死?

他看了看四周,起身拾了一根長短適中的枯枝,蹲到傅紅雪前方在他面前地上畫了個井字,微笑著抬頭看向巨型冰塊挑了挑一邊眉毛,無聲的用表情默問: 我們的交情不到可以切磋武功招式,要聊天又委屈了你,玩過九關總可以了吧?

傅紅雪定定看了他一會,居然伸手把樹枝接了過去,在右上角的一格畫了個圈。葉開興高采烈的接著在中間打了個叉。這就對了嘛。

他們快速連玩了十幾局膩了,葉開又在旁邊劃了棋盤下起五子棋來,兩個人下得慢了一些,卻也不太需要動腦。他趁著傅紅雪正猶豫著下一步的空檔終於小聲問了出口。

「你怎麼知道我這次有麻煩啊?」

他受少林方丈所託上山去找一封證物書信,上山半途在看似荒廢的山神廟裡歇了一會之際,神像肚裡突然射出各種機關。他還來不及施展輕功避開,橫裡突得閃過來一道黑色人影把他往後一拉,披風揚起含著內勁一振,各種紛飛暗器就被隔擋落地。這樣即時的速度,說不是早就跟在他身邊準備著他才不信。

「黑風寨真正的老大,在幾年前就被我殺了。」傅紅雪的聲音很低,說起話來有種理所當然的力量。

這就是了。黑風寨本來是惡水邊打劫來往商旅的小股山匪,也就為首的幾個頭目有點功夫,遇上有鏢隊護送的商行就得收手,在江湖上更是一點地位也沒有,幾年前幾乎已完全銷聲匿跡了。誰知道近兩年來突然招兵買馬犯案頻頻,搶擄劫鏢的範圍越來越廣。綁架了山西首富的獨女,搶了河北威武鏢局護送的救旱善款,偷了五行派代傳的拳譜,現在還無緣無故的找他葉開的麻煩。這樣看來,分明是有心人在幕後操作,頂了黑風寨的名字幹些自己不便出面的勾當。如果黑風三煞的老大早就死在傅紅雪手上,他自然也知道現在這羣是別有意圖的假山匪。如果有個像葉開一樣的閒到沒事找事做的人開始調查黑風寨的幕後主使是不是江湖上某個遇上重大災情窮苦便慷慨解囊相助,家底卻不知道從哪裡來的仁義大俠,那黑風寨要找葉開的麻煩也是很合理的事。

 

葉開看看不知道在想甚麼的傅紅雪,感覺周圍氣氛又冷了一些。夜深露重山裡又涼,何苦這樣冷冰冰的嘛。

 

「那...... 」你也是聽到風聲,知道他們要跟我過不去,這才不知道甚麼時候跟在我後面的吧。 「謝啦。」

 一局五子棋能下成這樣不分勝負倒也不容易。葉開抬眼看了看專心看著地面棋局的傅紅雪,終於決定選日不如撞日,現在不問就沒有機會了。「有一個問題我一直想問你啊,這兩年我每次一個人去做一些有點危險的事情,你總是遠遠的跟著我,在我應該看不到的地方幫我斷後壓陣。為什麼你要這樣幫我呢? 」

 ......」

「你明明就是要幫我,卻又連現身打聲招呼都不肯,聽說就連幾年前遇上我心病發作,你也是把我送到薛神醫處就醫,可是不等我醒來就走了。人家都說傅紅雪孤僻寡言獨來獨往,我猜,你該不會是其實很討厭我這個人,又因為我們之間上一代的淵源所以才不得不維護我的安全,對吧? 唉,我就知道我長得一副討人厭的樣子。」 他說著說著還用袖子擦了擦根本不存在的眼淚,偷瞄了傅紅雪一眼。傅大冰山要是再不開口說話,他就只好開唱蓮花落來句奴家命苦了。

 「我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哦,原來你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啊。」

葉開摸了摸自己鼻子,這要叫他怎麼接下去呢。「我雖然前陣子養傷忘了些事情,可是也聽說過一些江湖上的八卦流言。聽說......你是我母親從小收在身邊養大的孤兒,我卻是一生下來就被送去師父那裏去學武功好報父仇的。」

他看看傅紅雪臉上沒有不悅或怒意,乾脆一股作氣往下說。「難道你是覺得佔去了我沒有享受過的母愛關懷,覺得虧欠我要補償我? 如果是這樣......我這樣說可能有些荒繆,可是我還是要多說一句,從前的恩怨情仇就讓它過去,活著的人為了自己快快樂樂過一輩子,不要再想著誰欠誰的吧。」

傅紅雪抬頭直直看著他,眼神裡表情複雜。葉開只覺得傅紅雪明明在看著他,沉重恍惚的眼神交會處卻像是在看另一個人。過了半晌傅紅雪還不回答,他只好微笑起來語帶輕快,「你剛剛明明已經下了,總輪到我了吧 ?」說著伸手要去接傅紅雪手上的樹枝,一邊在肚裡暗罵自己。看在他們也算是同仇敵愾了幾回,傅紅雪也為了他冒險拼命了幾次他才開口的,早知道就不這麼交淺言深的多話了。十字滅絕刀的主人哪裡是他改變得了阻止得了的人呢,有現成的保鏢用就對了嘛。

  

終於等到天明毒霧散去,他們下山時全力施展輕功,必要時傅紅雪回身一刀,就把山腳下的囉囉追兵們都撇開了。他心裡盤算著武林大會之前得先趕去少林寺布置布置,把要緊證物交給方丈以後要怎麼脫身才不用繼續管這爛攤子,一回神卻發現傅紅雪帶著他進了個小城鎮。

「喂,喂! 」 前面的人腳步不停,他嚷了幾聲也只好跟了上去。剛剛他是想事情分心了,可是怎麼下意識這麼習慣讓傅紅雪帶路跟著他跑呢。

傅紅雪帶著他進了家酒樓,一坐下來把刀安放在桌邊就不動不說話了,他只好負責跟熱程招呼的小二點菜點菜。他奔波了兩個月又累了一晚,乾脆有魚有肉有菜的都點上了,燒熱的黃酒一人一壺,外加一籠熱騰騰的大胖肉包子直接擺自己面前。唉,人生就應該這麼享受嘛。

他包子都還沒吃幾個,就發現傅紅雪喝酒的速度很快,一杯一杯的簡直是仰著脖子往下倒,一壺酒一下子就空了。他觑了觑看起來沒有甚麼表情的傅紅雪,拿起筷子夾了一塊肉往他碗裡一放。「來來來,也不要忘了吃東西啊,這裡的甜酸肉做的真不錯,簡直比包子還要好吃。」

 傅紅雪看看他,再看看他面前的那籠包子,還是低頭把肉給吃了。葉開幫他佈了幾回菜,乾脆招了兩小壇酒放在傅紅雪面前桌上。人生難得幾回醉嘛,雖然是出外行走,跟他在一起也不至於被暗算了。等到他吃得差不多了抬起頭來,傅紅雪也喝得有幾分醉意了,毫不掩飾的直直盯著他臉上看。

難道他長得有幾分像花白鳳,傅紅雪想娘了? 說起來傅紅雪從小被花白鳳收養,母子間情誼比他跟娘深也很合理。葉開一邊揣測著一邊招小二過來開了兩間上房,乾脆扶著神色間有點茫了的傅紅雪去休息,上樓的時候還不忘估囔兩句: 唉,怎麼這麼重啊,不知道你吃什麼養活的......

好不容易扶到了房間連人帶刀往床上一摜,葉開都出了一身汗,站在床前先用手扇了扇脖子才低頭看看像是已經睡著了的傅紅雪。

「我就好人當到底,就當報答你好了。」他沒好氣的幫傅紅雪把兩隻鞋子脫了,披風也解了下來摺好放在枕邊,又幫他把薄被披好,這才到隔壁自己房裡去,就著小二備好的一桶熱水洗了個痛快。滅絕刀他倒是沒碰,讓它靠在傅紅雪身邊床上—他知道刀是刀客的第二生命,他要是伸手過去摸了一摸,搞不好傅紅雪能反射性的即時醒來給他一刀。

 他卻不知道他洗得開心哼起了小曲的時候,躺在隔壁房床上的傅紅雪聽著他不成調的歌喉慢慢睜開了眼,眼裡有各種複雜情緒,卻沒有了醉意。

 

 

 等到幾個月後葉開拿著證據好不容易在武林大會中把黑風寨一案分說明白,某個被揭開真面目的大俠在犯了眾怒身敗名裂後逃遁無蹤,各大門派掌門又率著精英弟子把失去首腦的黑風寨餘孽殲滅之後,葉開這才鬆了一口氣。

 人真是不能太無聊,太無聊就會毫無來由的去找些閒事來攪和,攪和到後來就會把自己陷進一個又一個江湖恩怨的深淵裡--應該來培養些甚麼嗜好分心一下才對。要釣魚還是種花比較符合他浪子的形象呢? 葉開一邊心裡讚嘆著自己用付出汗水心力作為代價體悟出的人生真義,一邊施展輕功闖過巨石陣法和重重機關,捧著個小包走進無間地獄的大門。

 

「唉,少主回來叫喚一聲老奴就是了,怎麼這樣淘氣,硬是用闖的呢。就是武功高超不怕千金之體受傷,也要體諒老奴重新佈置機關的辛苦啊。」

 「冰姨。」他對聽到聲響上前準備禦敵,乍看到他看起來很高興,一開口卻開始嘮叨訓念的婦人笑笑招呼了一聲。「對不住了,太好玩了嘛,我走之前順手回復原狀就是了。」

「怎麼才回來就說著走呢... 」他把卸下上頭結了一層薄霜的大氅卸下遞給上前接過的冰姨,頓時覺得寒氣離體渾身舒暢。他連忙提了提手上的包袱中斷冰姨的叨唸。

 「傅...傅紅雪在嗎? 」

 冰姨看了他一眼。「去了後山練刀,看時辰就快要回來了。少主一定是一早就起來趕路才這時候到,肚子餓了吧,正好一起進早飯。」

 其實是從昨天傍晚正事完結以後就連夜趕路過來的。他摸摸肚子也真是餓了,也不推辭,就帶著包袱直接坐在餐桌前等。冰姨從廚房端著一盤各色小菜一碟一碟的擺上桌,他就一次一次的稱讚每一道菜的賣相香氣。他看著眼前一大碗熱騰騰的白粥和擺滿整桌的下粥小點配菜,只覺得肚子突然間餓得塌了,只顧著在心底納喊: 傅紅雪傅大俠你怎麼還不回來,這裡有客人等著你開飯吶。

 「這也太豐盛了吧! 傅紅雪這傢伙真是幸福...」他話還沒說完,無間地獄主人的身影就出現了在飯廳門口。他看來剛從外面回來,看著葉開驚訝得似乎做不出反應。葉開連忙站了起來抱了一抱拳。

 「不好意思,沒先打聲招呼就跑來蹭飯了。傅兄上次仗義相助,我是過來給謝禮的。」他彎身從包袱裡掏出一件摺疊整齊的衣物遞過去。「我看你的披風為了替我擋暗器被劃破了好幾個口子,我找了件相似的,看看能不能代替。」

葉開撇眼一瞄,傅紅雪身上果然還是上次被劃破了的那件。傅紅雪把新的披風換上了以後用拇指腹仔細摸了摸身上布料,卻把破口了的仔細摺好捲在一旁,一付等一下要好好收起來的樣子。

 

 「謝謝。」

「啊? 喔,不會不會...我們吃飯吧! 冰姨煮了好多好菜,再不吃菜都要涼了。」他猛對傅紅雪笑笑。

 就座拿起筷子後他一開始還分心思量,傅紅雪這傢伙把一件破了的披風穿了這麼久不換不補,有了替代品以後還好好珍惜收著,難道那件衣物對他來說有甚麼紀念意義? 不過要真的是這樣,他剛剛就應該會禮貌性的把新的收下繼續穿著舊的才對,總不至於別人順手送一件新的就替換下來。

他夾了一塊腐乳和著粥呼嚕呼嚕的喝了幾口下肚又想。難不成傅紅雪實在不會算帳,無間地獄已經拮据到連件冬衣都稀罕成這樣了?

 他抬起頭打量一下四周,桌上的菜色很豐富,飯廳裡的裝飾桌椅倒也不見有甚麼缺陷破角的。不過這時候他才注意到少了一個人,不知道是甚麼時候離開的。

 

「冰姨不跟我們一起吃嗎? 」

 「嗯。她習慣了自己另外吃。」

 所以只有他們兩個啊,怪不得這麼安靜。他嚼了幾口菜煎蛋又配了幾口粥,突然意識到他自進入江湖以後難得可以這樣在別人面前放鬆戒心,不必風趣應對推敲語中話意鋒機,也不必講究武林中的輩分禮儀規矩。

 他以小李飛刀傳人的身分出道,雖然人緣上善交由廣闊,與他打交道的卻多是掌門派主身分的年長前輩,和他同年紀的人大多是武功經歷不如他的年輕弟子,見了他只恭恭敬敬的叫他一聲葉大俠,也沒有甚麼共同話題與他深交多聊。更何況在江湖中行走遇到的人大多未知是友是敵,不像傅紅雪這樣莫名其妙,卻絕對是和他同邊的自己人。

這樣坐下來靜靜吃飯,似乎時間都緩和下來,飯菜都更有味道了。他放鬆了臉上長期漫不在乎,讓人常讚他輕鬆友善的笑容,認認真真的咀嚼吃飯。他喝了半碗粥後全身暖和泛熱,忍不住順手把外袍順手脫了放在一旁。

 「喔,這兩天實在是太冷,我乾脆連外袍都穿了兩層。這樣被人遠遠吊著追蹤的時候把外面這件一脫還可以瞬間變換衣服顏色脫身,方便吧。」 葉開對抬頭看見他裡頭還穿著一件外衣有些疑惑的傅紅雪解釋,得意揚了揚眉,把腰帶隨意一繫提筷又吃了起來。

 餘下的時候他們默默的坐著吃完,他卻出乎意料的一點拮据尷尬的感覺也沒有。他和傅紅雪兩人四手的把桌上碗碟收拾完,傅紅雪卻阻止他幫忙端著殘菜進廚房。

 「我帶你去你的房間吧。冰姨不讓人進她的廚房的。」

不需要帶路的,他知道是哪間啊。

 葉開聽他這樣一說也在肚裡咕噥兩句就罷了,提起自己包袱跟著傅紅雪到了一間看起來頗為寬敞舒適的房間。

 「母親從以前就幫你準備下來的,一直希望你能住在這裡。只要你願意,無間地獄也是你的家。」

傅紅雪的話一說完就轉身離開,也不給他客套的機會。葉開走江湖久了,也知道這樣的人平常不多說話,難得多說幾句卻十分真誠。他進了房把手上東西卸下,還來不及東摸西坐,就覺得房裡的床看起來異常舒適引人,往上一撲馬上就進入了夢鄉。

他彷彿又夢見了自己趴伏在半空中,四周一片白茫空無。他只覺胸腹間暖洋洋的,似乎他只要甚麼都不想,就能永遠在這片虛空飄渺之中緩緩往前飄移。這個夢他做了無數次,現在只要一進入這個夢境,就有一股似曾相似的熟悉感。

他還記得第一次做這個夢的時候夢境中的自己正被誰背著在雪地上走,他的四肢凍的刺痛,只有胸腹間感覺得到背著自己的人的體溫。只是他做那個夢的時候似乎很是害怕,感覺自己只要張開眼睛,身邊的一切就會消失不見。後來他做過很多次類似的夢,慢慢的也學會了享受當下。在這些夢裡有時候他伏在雲端,有時候他飄在霧中,只要他放鬆全身甚麼都不想,身體自然能安穩的緩緩往前漂游。但只要他好奇心起試著張開眼睛看看四周或看清楚自己是怎麼能被馱浮在半空中的,就會瞬間往下掉落,周遭的白色世界也會瞬間轉為黑漆。

這次他正享受著完全不必使力氣的旅程,卻聽到耳邊一聲一聲隆隆震響,像是要催促他睜開雙眼。他蹴起眉頭想抵抗天外不知道從何發來的巨響,但心口卻一陣一陣的被摧的絞痛起來。他連提手摀住耳朵或抓住心口的力氣都沒有,只能緊閉雙眼,堅持著不醒過來......

 

...呼...他醒後坐起身來深深吸了一口氣,只覺得腦裡昏昏脹脹,甩甩頭揉了揉脖子,心想該不會是睡落了枕。這時候外頭一串轟隆巨響,似乎連他腳底地心都跟著微震。

「不是吧!」 他看看門外大雨聳了聳肩。這雨下得又猛又急,看起來打在人身上還會生疼。不要說是傾盆,說是有人拿了大桶在無間地獄門口往下潑都不為過。打雷下雨天色還漆黑一片,這種天候真是所謂的下雨天留客天了。

左右他身上無事,乾脆留了下來一住數日,每日由著冰姨變換菜色把他餵飽,吃飽睡足了以後便在無間地獄裡閒逛。也虧得無間地獄茶酒不缺,食糧也足,傅紅雪對他這個吃白食的存在一點不耐也沒有。

這天早上他半倚在練武廳一角的石椅上,翹著腳閒翻著他從書房一角挖到的暗器大全,傅紅雪則在長廳另一頭持續練習單調的拔刀。滅絕十字刀在他視線角落十次百次千次的以同樣速度絲毫不差得落在半空同一定點,直立當地的刀客卻一點休息的意思都沒有。傅紅雪這樣一直練到他把整本書翻完才好不容易收刀,閉眼調息緩緩吐息,半刻之後才又睜開眼睛。

 他心念一動,把書一捲盤腿坐起身來。「喂,傅大俠! 我有個不情之請,不知道你是不是可以幫我個忙? 」

 他看刀客抬眼看他,表情愉快的笑了笑。「我在三個月後和兩個絕世高手有個約會,這一去不知道是兩天還是兩年才能脫身。要是你不怕危險,到時候跟我一起去怎麼樣? 」

傅紅雪毫不考慮的點了頭,他卻任由傅紅雪用眼神提問,一點多餘的解釋都不給,只是臉上笑意更濃,還多了幾分惡作劇成功的得意。「那就這麼說定了啊。三個月後的十四日,我在霜嶺下的石家村等你。」

 

 三個月的時間轉眼即逝,期間秋消冬來,他為了準備赴約東奔西走,只匆匆回過無間地獄一次捎些日常用品給冰姨就走了。十二日早上他剛把東西準備齊全回到石家村,正靠在槐樹橫幹上叼著根枯草發呆,就看見一個英挺的人影從遠處緩緩的走進石家村。

傅紅雪還是那件黑裘披風,清一色黑布護腕便鞋,裡面倒是換了一件新的天青布袍,滅絕刀看樣子是背在披風下面。他早來了兩日卻不急著進村,像是被村口一群蹲在地上打彈珠的孩童們吸引住了,十分專注的看著他們比賽。傅紅雪看著孩子,他則從樹上端詳著傅紅雪。明亮卻不帶暖度的晨光從他頭頂的樹梢後斜照在傅紅雪身上,讓他看不清楚刀客觀看彈珠比賽時臉上的表情。

這傢伙,站在一群孩子後面一點卻格格不入的江湖味都沒有。不過怎麼有人能穿著這麼亮的顏色還這樣散發沉沉的氣息呢,下次應該捎些明橘色的布料給冰姨試試。

他捏捏下巴思量著,隨即挺腰一躍下樹,輕飄飄的落在傅紅雪旁邊。

「你也來的太早了。是怕找不到地方嗎? 」他笑著走上前拍拍他的肩頭,「這下子我不請你吃中飯都不成了。」

山村樸實簡單,村民大多以務農維生,村裡只有一間小酒館懸著高高的青布酒旗。酒是酒館主人用從後山流過來的山泉自己釀的,釀酒的杏子就是後院那一棵杏樹結的。葉開熟門熟路的點了一壺酒一盆米飯,外加一大碗竹笋燉肉。

 

「多吃一點啊,我們要去的地方沒有筍子吃。」他吃得齒頰油香,口齒不清的催促,筷子往中間的大碗劃了一劃,又嚼了兩下扒了一口飯。「從前筍子筍乾到處都看得到,倒也不怎麼在乎,十天半個月的不碰也不會怎麼樣。可是知道就要沒得吃以後反而饞得要命,這兩天做夢都想著啃。你說人是不是很奇怪? 」

「也許你從前一直就都喜歡,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

「從前吶... 」他咬著筷子尖想了一想。竹筍雖然不是稀奇原料價格又便宜,他小時候卻只在書裡讀過竹笋入菜有多風雅,一直到自己成人踏入江湖以後才嘗過味道。他第一次吃到的時候喜不喜歡呢?

 ...忘了。

 

他們吃飽喝足了以後便收拾了葉開準備好了的東西沿著山泉緩步上山,傅紅雪既然是自願跟來,他自然不放過利用免費勞力的機會,讓他幫忙拎著一大甕他從杭州醉仙樓謝老頭那騙來的江南女兒紅,自己則用長劍挑著個布包在前領路。

黃昏時分的殘陽映得小路朦朧一片,他們先是聞到空氣中浮著的一股隱隱幽香,才看到前頭隱約有一片梅林。他深深吸了口氣開懷一笑,轉頭正要招呼傅紅雪,還沒開口,一股無中生有的尖銳劍氣突從半空向葉開刺來。

! 滅絕十字刀離鞘破空迎向利劍,他們這才看見持著長劍的手,和出手突襲的劍客。劍來得快收得更快,刀劍還不及相交,長劍就已經收回那人的腰間。能讓傅紅雪一招不中,這個人的劍究竟有多快?

配著劍的人身型挺拔削瘦,一身簡樸單薄的布衫布褲,穿得簡直就跟剛剛村里小酒樓的夥計差不多。可是他的背卻很挺,空垂在身側的手很穩,穩到就連葉開都觀察不到一點顫動。這個人濃眉大眼薄唇挺鼻,看起來雖然英俊,卻讓人直覺他的存在堅強孤傲難以親近。他冷漠的看了看傅紅雪隨即轉身離去,像是葉開根本就不存在,又像在示意讓傅紅雪跟著他去。

這時候梅林中傳出一陣琴聲,葉開難得收起臉上笑容嚴肅起來,跟傅紅雪點頭招呼,低聲道了一句小心,便自行向琴聲來處前進。傅紅雪知道他的意思也向他的方向點了點頭,視線卻不離神秘劍客的背影,施展輕功追著去了。

葉開半刻之後卻又回到原地,把傅紅雪留在地上的酒壇撿了起來,這才又回頭往梅林深處的小木屋走去。

 

等到兩個身影一前一後的出現在梅林邊緣,他都在廚房裡忙了好半天,灶上的湯火侯都快足了。他擦擦額頭的汗蓬頭垢面的從廚房門口走出來伸了個懶腰,傅紅雪正好走進前院,他連忙趕了上去。

「你還好吧。」他把傅紅雪上下檢閱一遍,看來是沒有甚麼外傷,只是全身上下的衣服似乎濕漉漉的,像是剛出了一身大汗。傅紅雪看見他頓時鬆弛下來,疲態一下子從進門時的緊繃下流洩出來。

「你光是問他有沒有事,怎麼不問阿飛有沒有事呢。」木屋另一進的門裡走出一個儒生打扮的瀟灑身影。這個人長身直立,目如朗星,嘴角帶著淡淡的微笑。他的眼角已經帶著些許皺紋,眼神裡卻充滿了活力。

葉開的臉上雖然也隨時帶著笑,葉開的笑卻屬於屌兒啷噹的不羈浪子。這個人的笑和煦溫暖,讓人不由自主的想親近信任。

劍客,不,阿飛,自然而然的看向那人向他走了過去,臉上燦出帶著炫目光芒的笑容,像個純真的少年迎向早晨的第一道陽光。剛從屋裡走出的人回應阿飛的目光向他微微點了點頭,轉頭瞪了葉開一眼。

「有師父在這裡,阿飛叔叔怎麼會有事呢。」他嘻皮笑臉的向阿飛一揖,湊近傅紅雪用肩頭輕輕撞了撞他,低聲歉了一句 。「你先別生氣,等等跟你解釋啊。」

 

 ***

晚飯後大家各自回屋,葉開等到各人屋裡都沒有甚麼動靜了,這才輕手輕腳的走到他隔壁的小木屋前。他手抬起來正要扣門,傅紅雪就已推開門走了出來。

「你怎... 」傅紅雪看看另一邊的木屋傳出的燈光,提步往梅林裡走去,他也只好做賊似的跟在後面。其實不需要走這麼遠的,師父他們大概還沒睡,不必怕吵醒他們啊。

十二將圓未圓的迷濛月光映得橫斜不一的梅枝影子隨著微風晃在他們的身上。他們立定在一株老梅樹下,傅紅雪面對著他默不作聲,像是要等他先開口。

 

「對不起。」他肅然開口,臉上難得不帶任何笑容。「你已經是傳奇的天下第一刀,在這個世上早就罕有敵手。我在無間地獄時看你還是這樣勤力練刀,雖然不知道是為了甚麼,一定在刀道上有種莫名的執著。你的刀以快聞名,到了這個階段要想再進一步,也只有讓你對上另一個同樣以快取勝的高手。阿飛的快劍甚至打敗了當年的荊無命,由他的劍來刺激你最適合不過。只是要讓你完整見識阿飛的劍,事先告訴你,讓你們商量好比劃兩招是不行的。你必須要以為他是你的對手,唯有你使出全力正面對上他的劍,才能體會他的劍有多快。

雖然說出發點是為了你好,我還是騙了你。再善意的欺騙都是對信任的一種背叛,這件事我還是有錯。對不起。」

 

他道完歉後傅紅雪定定的看了他很久,全身的肌肉緊繃,眼睛裡充滿著各種感情的波動,像是反映著內心燃燒著跳動的火焰。他一面驚訝著傅紅雪比預期中大的反應,一面也暗暗準備好了傅紅雪盛怒下的各種反應。他可能下一秒就帶著怒火撲上來揪他的領口,或是拔出滅絕十字刀向他砍來。他卻沒有料到傅紅雪伸出一掌懸在空中。

看樣子是原諒他了。他鬆了口氣也伸手回握,傅紅雪厚實的手比他的大了一點,緊握著他手的同時還微微顫抖。他輕鬆一笑想說些甚麼緩和氣氛,卻被往前一拉,被扯進傅紅雪的懷抱中。

難道是這次的經歷讓他在武道上的進展實在太大,他太感激自己了? 葉開安撫性的回抱了眼前的男人一下,輕拍他的背脊。 他們也算是兄弟嘛,男人間惺惺相惜相擁一下很正常的,沒有甚麼的。

片刻後傅紅雪鬆開他的懷抱,他看看刀客臉上確認沒有任何憤怒的表情,這才安下了心。

 

「你和阿飛的比試是怎麼樣的? 」

「他的劍很快。」傅紅雪頓了一下,似乎是需要邊思考邊開口。「我看了他為了向我掩示刺向你的那一劍,追他的時候腦海裡反覆也只看的到他那一劍。我們停下來以後他給了我很多時間,我出刀之前便不停模擬著我們之間的對招。」

葉開想像著傅紅雪和阿飛在黃昏的樹林中漫長的對峙。沒有人動作出聲,對旁觀者來說看起來只是兩人隔著幾丈對面站著,但在他們的腦海中四周已經瀰漫著刀光劍影。

 

「我以為你對上了和他武功不相上下的另一個高手,我必須打敗他才能脫身助你。我沒有把握能夠快過他,就一直無法出手。」

 

快刀和快劍的對決只需要一招,錯過唯一機會的下場就是死亡。傅紅雪回憶起幾個時辰前的情景似乎心有餘悸。

 葉開知道傅紅雪出道之後遇過各種兇險,但是大概沒有遇過這樣的困境 - 未知來歷的神祕高手,幾乎沒有勝算的決鬥,同伴的性命繫在自己身上的壓力。他雖然事先知道傅紅雪對上阿飛不至於到了生死對決,有性命之憂的地步,但這一戰對他來說影響卻很深。如果他只是一般的高手而不是傅紅雪,過不去這一關的結果可能是意志消沉,從此恍惚藉酒度日,但對傅紅雪來說這卻是可遇不可求的難得機會。

 話雖然是這麼說,以他們的交情來說擅自作主章把他陷進這樣的境地裡是潛越了。葉開想著想著歉意更濃。

 

「最後我想通了,準備好了我的刀,要他拔劍。」

葉開只聽得目瞪口呆,想像著有人握著刀冷冷對著阿飛說「拔你的劍」的情景。要怎麼樣的鎮定和自信,才能讓一個人做出這種事? 傅紅雪內心又是經過怎麼樣驚心動魄的掙扎,才晉升到這種境界?

「他卻不拔劍,只問了我一句話。他問我的刀為什麼存在。」

葉開等了一會,傅紅雪卻再也不說下去,他只好開個話頭打破沉默。

 

「我在開始練飛刀的時候就知道,我師父生平曾發飛刀七十六次,殺五十一人,傷二十五人。他的飛刀雖準,卻從未誤殺一個不該殺的人。小李飛刀的厲害不在刀的本身,卻在它代表的力量。只要飛刀的精神長流在武林中,它就永遠立於不敗之地。我自學成以後一直戰戰兢兢,寧願出手不中,卻不敢玷汙了小李飛刀的名聲。」

愛和寬恕,就是李尋歡永遠不敗的秘密,也是葉開一生追求的終極境界。葉開的刀存在是為了把小李飛刀的精神保存流傳下去。

 

傅紅雪聽了他的話以後又沉默了一會,才跳過他自己的答覆繼續說。

「飛劍客告訴我他的劍法是他自己悟出來的,一開始是為了生存。他一度喪失了純粹為了生存而戰的信念,他的劍也失去了速度。幸虧他後來從你師父身上找到了他存在的意義,他的劍才又活了過來。」

葉開當然知道阿飛的故事。阿飛原來是與狼一起長大的荒野之子,卻走出荒野步入紅塵,就是為了他的母親報復人類,因為養育他的母親告訴他他一定要成名,他不成名就只能死。他的快劍就是在困境中持著頑強的求生意念練成的。他在走出荒野後認識的第一個人就是李尋歡,第一個結識的生死之交也是李尋歡,卻一度誤信小人離開了他。在那段時間裡飛劍客似乎喪失了自己,他的劍再也不是阿飛的快劍,他的人也再也不是從前那個飛劍客,他只能一個人落寞的在冬日裡站在梅樹下一朵一朵數著李尋歡最愛的梅花。

幸而李尋歡一路對他不離不棄,最後終於把阿飛找了回來,阿飛也找回了他的快劍,打敗了本來和他齊名的荊無命。

 那傅紅雪呢? 武林中沒有人不知道他是復仇之子,他的刀一開始只為了復仇而存在。但是在真相大白,仇恨已經消逝了的這麼多年以後,滅絕十字刀是為了甚麼出鞘?

能讓孤默的阿飛聽完後主動和初識的人分享那段不堪的過往,傅紅雪的答覆一定令他滿意。葉開越聽越好奇,傅紅雪卻一點都沒有繼續說下去的意思,只默默的盯著他看。最後他也只有忍著一肚子的好奇心摸摸鼻子,陪著似乎也沒有一點睡意的刀客站在梅林裡曬月光。

 

葉開每次回到這裡探望李尋歡的日子不定,能和他相處的時光也長短不一。有時候李尋歡會指點他武功上一些瑕疵不足,有時候他覺得自己只是回來接替阿飛廚房裡的雜役的。有一次他來的時候師父和阿飛不知道為了甚麼事居然爽約不在,他就像少時一樣在自己的小屋住著,每日早上晨起練刀,傍晚灑掃炊飯,閒時便在屋後砍柴,直到把柴房堆滿足夠整個冬天需用的柴火才離開。

 他離開林中小屋的時候覺得自己像是經過一段修行一樣的心境難得寧靜,武功也進步了不少。他直到現在還是不知道那次是師父刻意要他學會在經歷過紛擾江湖後沉澱自己獨自修練,還是阿飛不想讓他分了師父的注意力所以乾脆找了個理由把師父拐走的。

小李飛刀教育他的方式和一般門派的師父們很不一樣,在他印象中師父從來沒有責備他或說過他一句重話。在他學任何功夫之前,還是個孩子的他就從很多床前故事中學會了如何做人。不管他在外面闖蕩出如何傲人的成績,他一回到師父的面前馬上又會變回當年那個孩子。他永遠會在心目中如景仰仙神般的崇敬李尋歡,李尋歡同時對他來說也亦師亦父。

但這次回來師父對他卻很不一樣,看向他的眼神中似乎多了一分驕傲感傷。他在書房擦拭著手上的茶杯的同時看看端坐在茶桌邊等待的傅紅雪,心下不禁嘀咕: 難道是因為他這次帶了個朋友回來,注重隱私的阿飛想讓師父趕他們了? 不過看樣子傅紅雪和阿飛相處得很好啊,今天早上他早起的時候還隔窗看到他們兩個在院子裡一個坐在大石上打坐,一個直立在一旁閉目冥想,兩座石像在不大的空間中相安無事的樣子。 雖然說氣氛寧靜的有些詭異,不過阿飛看起來不像是被打擾到的樣子。

葉開設好了茶具,看看一旁小火爐裡的雪已經融化成水微微沸騰,擦了擦手正要出門喚人,李尋歡和阿飛就前後腳的進來了。李尋歡在主位端正坐下,修長的手開始治器納茶,他也跟著坐在下首寧心靜氣。不一會整個書房就充滿著沁心芬香。

他雖然知道李尋歡本來是從小沉浸在琴棋書畫之中的書香世家之子,但是每次師父在他面前閒適烹茶,他還是會被面前完人散發出的優雅震撼。有時候他甚至忍不住會偷偷的猜測,第一次李尋歡這樣煮茶給從小在荒野中求生的狼之子時,阿飛的感覺是怎麼樣的?

雖然這樣想很不厚道,但是師父簡直是智慧美貌英雄俠義的完美化身。阿飛是怎麼樣才能和師父這樣相處而不自形惭愧的呢?

 

「我這個徒弟幾年前受了點傷,後來為了治傷不得不喪失了部分的記憶。雖然說對他來說已經無害,但是這樣固及根本的傷往往源自執著,而極致的執著正是心魔的源頭。」

他本來還一邊嗅著捧在手上的杯子一邊胡思亂想,愣了一下才發現師父是在說他,忙不迭的放下杯站起身來,這才發現傅紅雪早站了起來,立在下首聽著李尋歡說話。

「雖說心魔容易成為人修行途中的阻礙,執著有時卻能成就心願。既然因緣際會,事情已經發展成這樣,我也不好說這對他來說到底是福是禍。」

 

李尋歡的語音雖不嚴厲,難得嚴肅正經的態度卻讓葉開覺得他是在訓誡甚麼。可是他還是聽不懂師父到底是想罵他甚麼,至少要告訴他他做錯甚麼了再罵人啊......他偷眼瞄了瞄和他並肩站著的傅紅雪,後者卻好像聽得懂似的戰戰兢兢低頭聽訓。他一頭霧水之際卻也讚嘆著師父大能,居然能兩句話讓平常冷冰冰的傅紅雪乖成這樣。

......往事已矣,多說無益。他以後要走的路還很長,有很多事要他自己經歷決定。我這徒弟頑皮得很,以後還要勞你多多照拂了。

 

?

傅紅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向李尋歡點了點頭,這才坐了下來繼續喝茶。他搔了搔頭也跟著坐了下來,見李尋歡正微笑著探身過來為他的杯裡注茶,他忙欠身行禮,不經意的卻撇見阿飛臉上似乎也有股溫暖笑意。

打甚麼啞謎啊。難道阿飛發現傅紅雪的武功其實比他強很多,師父決定以後與其督促他練功,不如拜託傅紅雪直接罩他來的實際?

 

師父這次難得的多留他了幾天卻又沒催他練功,他們離開的時候他卻不知道為什麼覺得比起以往更有些依依不捨,連回到石家村後面對桌上一大碗的筍乾燉雞湯都提不起興致。

「我一直到快十歲的時候才知道世界上有竹筍這種食物。我師父雖然風雅,卻不喜歡吃筍,阿飛大概是因為這樣也不煮筍子。我還是趁他們不在的時候偷偷下山玩的時候才第一次吃到的。」

 

他拿著筷子朝著大碗劃了劃嘆了口氣。 「天下之大,我接下來又該上哪去呢? 師父有了阿飛就不要我了,我孤家寡人無親無故的......我倒是有個妹妹,不過有時候想去孔雀山莊找翎兒喝個酒嘛,想到我那無緣的大舅子就沒勁了,更別提她父親了。 我教你個乖,以後要想找伴千萬記得找個孤兒,難纏的岳父還是岳母甚麼的一個就夠你受的了。」

他又扒了兩口飯,抬頭看看半天沒作聲的傅紅雪這才想起聽說他是娶過老婆的,可明月心雖然是個孤兒,卻有個雲天之巔這樣的娘家......他後悔勾起他的心事正想道歉,傅紅雪卻先開口了。

「西南方蒼山下的蝴蝶谷每到初春百花盛開,成千上萬蝴蝶聚集的景觀也是一絕,我們現在出發正好趕上。不過得先回無間地獄一趟,向冰姨交代一聲讓她放心。」

 

他是不是聽錯了,傅紅雪居然遊興大發邀他同行賞景? 他挑了挑一邊眉毛的同時不自覺的側頭想了想,隨即微笑。 「也好,反正閒來無事,聽說那裏不只酒香濃人情醇,湖光山色更是醉人,我早就想見識了。」

 

傅紅雪點了點頭。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他總覺得面前的刀客雖然還是一臉漠然,整個人卻比以前暖和了許多。

 

他們一路南行,天氣也一天天漸漸暖和起來。 行到中途他發覺化雪涓涓匯入春溪的景象雖然生機勃勃,卻也讓道路更是泥濘難行。 他想了一想,乾脆帶著傅紅雪改走河道,買了艘小船代步。

 

「這樣就容易多了吧。我們順著河往下游,一來這舟不大,我們兩個人輪流駕馭又不費甚麼力氣,二來沿岸以魚鮮著名的小館子又多,我們餓了就可以靠岸覓食打打牙祭,三來也可以過過水上人家漂居的生活,多愜意啊。不過我忘了問,你應該不會暈船吧。」

 

他看傅紅雪搖了搖頭沒有反對不禁很是得意,這樣漂流了兩天後乾脆把一應漁具都在沿岸市集都補齊了,當天下午就戴著斗笠扮起漁翁,半倚在在舟尾垂釣起來。

「等我釣一隻肥肥的大鯉魚起來,我們做條糖醋魚吧,再靠岸打兩壺燒酒來配就再適合不過了。還是紅燒的好呢? 不,新鮮河鮮還是清蒸好,多加些薑去腥吃的時候再用醋一溜,唉,等我做出來以後你就知道了,包你吃得舌頭都掉下來。」

傅紅雪也只是點點頭,說句那我等你,也就不參與他對烹調方式的討論,自去船頭駕舟了。葉開望著前方的人挺立背影只覺得放心,側頭映入眼簾的是沉綠江面,清風徐徐,只覺得通體舒暢,不禁有些瞌睡起來。

等到他覺得身下一震覺醒過來都已經黃昏了,他坐起身來,這才發現身上不知甚麼時候多披了件外袍。他看看站在船頭正把舟靠在岸邊的傅紅雪,把袍子摺成一團轉身收拾魚竿,這才發現自己居然忘了在鉤上放餌。

 

「這還真是願者上鉤啊。」他不禁啞然失笑搖搖頭,心道自己這陣子也過得太過悠閒了。

 

雖說是要體驗水上人家的漂居生活,他剛步上岸時還是有種腳踏實地的突兀感。葉開想了想,還是和傅紅雪低聲商量了兩句,在小鎮上的客棧要了間上房。

 

「啊…真是舒服啊…」他們就著店小二打的熱水痛痛快快的洗了個乾淨,葉開慢條斯理得把半濕的頭髮梳齊了,坐在椅上看著傅紅雪整理他們的床鋪。

 

雖然他和傅紅雪相處的時間不久,這些結伴而行抵足而眠的日子過的卻是出奇的自然,像是他們從前就這樣出遊過一般。偶爾他想起兩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大男人這樣相處有些親密過了,看看身邊長年面無表情的傅紅雪,對方倒是似乎毫無知覺自在的很。

江湖兒女就應該率性而行嘛,他拎起一條髮帶想著。他還看過不少血性漢子在一頓酒之間和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拜了把子結成兄弟的,何況他們也算是生死與共過。當年阿飛和師父還只是在路上偶遇過一次就結下約會喝酒,誰知道喝過一次酒就成了一生至交了。不,這比喻好像不太對……

他心裡想著手上忙著,因為分心手滑了兩次,正要把髮帶扔在一旁桌上用手再次整理頭髮,傅紅雪卻不知何時走到他的身後伸手幫他固定著髮帶滑落的地方打了個結。他心下一跳,覺得傅紅雪站的雖然不是太近,習武之人的防備距離中站著另一個成年男子的感覺讓他下意識的敏感起來,連帶的直覺得傅紅雪的體溫直貼著他的背燒。他不知為何想起了傅紅雪滿是月光的梅林裡發現他善意欺騙時眼裡燃燒的情緒,和他原諒自己之後的那個擁抱。

 

「剛才進客棧的時候,一樓靠側門那桌有些面熟。」

江湖之大他自然不可能誰都認識,有過一面之交卻記憶不起姓名門派的人太多了。但能讓傅紅雪一眼直覺不對特意提起的一定有些問題。他馬上停止胡思亂想,繫好髮就下樓一探究竟。

等到他們下樓要了張桌子坐下,貼側門的那桌已經吃得差不多了。一桌三個人都是一般百姓穿著也沒帶兵器,低聲交談的內容也只是談論飯菜味道,乍看之下十分平常。只是他既然已經被提醒過心下留意,一眼間自然察覺到三人中個子瘦小的鷹勾鼻老者雖然刻意內斂精光,眼神間卻隱隱看得出一抹崚厲,看起來應該內功不凡。他一瞟之後便不再觀看,照常點菜吃喝,心下琢磨著對方來路。

 

他們晚上照常在房裡歇了一宿,早起下樓的時候那些人卻已經坐在同一張桌上喝著熱漿配粑粑了,身上卻都換了劍客服束,桌邊也多擠了兩個人好不熱鬧。葉開默默嘆了口氣,也不等對方目光投過來,主動上前抱了抱拳親切問候。

「上次見駱兄還是在半年多前少林寺的武林大會,沒想到今天真是巧了。」

 

 坐在正中連忙起身招呼的卻不是他們的老相識點蒼掌門駱少賓是誰?

「原來是葉兄! 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來來來,我來給你們介紹介紹。這位是小李飛刀葉大俠,不要說他這些年來對點蒼的照顧,光是與金錢幫周旋和上次揭那偽大俠的假面具這些事蹟就稱得上是整個武林的大恩人了。他旁邊這位是傅紅雪傅公子,滅絕十字刀的威力當年在下不只一次親眼目睹,真不愧是天下第一刀。我身邊這位是我師叔吳天義……」

 

這小子出道了多少年還是這副德行,一開始的驚喜裝得一點也不像,緊張心虛起來話居然越說越快。

「原來是鼎鼎大名的點蒼一劍,聽聞前輩當年初出道就以一套點蒼七十二回風劍式和崑崙掌門青靈子切磋了一天一夜不分上下,真是久仰久仰。晚輩有禮了。」 葉開臉上笑得恭敬對著鷹勾鼻瘦高老者行了晚輩禮,思緒已經在腦裡轉了幾圈。他身邊的傅紅雪還是一貫的表情冷漠,只向對方點了點頭就算見過了。

聽說點蒼一劍無天良,不,吳天義年輕的時候沉迷於以劍立名,劍法大成以後到處挑戰成名劍客削了不少人的面子,其中不少手下敗將還算得上是點蒼的世交。最後還是駱少賓的師公介入把他禁足在點蒼山上看管起來才不至於釀出大禍。後來點蒼派掌門之位前後傳承到駱少賓他爹和駱少賓手上,江湖上倒也沒有再聽過吳一劍的名頭。

 

幸好他和傅紅雪都不習劍,不然這姓吳的為了天下第一劍的名號發起瘋來可難纏得很。

一個是堂堂點蒼掌門,一個是點蒼數一數二的前輩人物,居然帶著弟子在這種村野小地方的客棧吃起堂食來了,說是巧遇鬼才相信。葉開嘴裡一邊寒暄著一邊心念電轉,暗罵自己貪圖舒服選擇上岸投宿的決定,這才叫做願者上鉤呢。駱少賓叨叨絮絮地說了好一通客套話,鬧的葉開費好一番的唇舌連連婉拒了駱少賓邀他們一遊點蒼千仞奇峰飛瀑的熱情,再加上傅紅雪渾身上下散發出的冰冷氣息之助,好不容易才全身而退脫身離開。

 

「我不擾江湖,江湖自擾人啊。那個姓駱的嚷嚷得生怕整個客棧有人不知道他和我葉開有點交情呢,你看他那個師叔擺那前輩的樣子,別說駱小賓對人說是我朋友,他就是對人說是我親爺爺,他師叔怕也是要找他麻煩。他那個師叔不知道遇到甚麼棘手事了自己開不了口就要駱小賓來套交情,這種別人門派裡交纏不清的人情一攪進去就麻煩了,我們還是趁他們黏上來以前三十六計吧。」

 

葉開口裡一邊嘮叨一邊匆匆收拾了房裡衣物拉著傅紅雪退了房,離開小鎮時三步併作一步,只差沒有在大庭廣眾之下運起草上飛的功夫。等到行到河邊看到他們的小船時心情更是愉快,直接躍到船邊就想起錨。只不過他手上拉起船錨時記起一事頓了一頓,手裡也跟著慢了下來。傅紅雪也不問他在想甚麼,就只是站在他旁邊等他。

葉開想了一會還是打定了主意,抬起頭看像刀客狹促的笑笑。「這陣子光是欣賞湖光山水雖然怡情,可是也少了些熱鬧。聽客棧小二說附近城裡玉仙樓曲好人嬌,傅大俠不知道有沒有興趣? 」

 

傅紅雪臉色一冰,隨即看著他像是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你去吧,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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