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原一望無際終年冰雪,看來無害的雪粉刮在臉上只有刺痛。人在這種放眼望去只有茫茫灰白,連一片枯葉都找不到環境裡,很容易興起「天地何其不仁」的消極想法。一股股捲起雪丘的狂風吹起的時候不要說舉步艱難,就連立定當地或是持續呼吸都考驗人的意志力。

小屋的主人在這裡已經住了一年多, 作息規律得像是從小習慣了在極寒之地生活的冰人一樣。 無論晴雪,他每天一定在屋後站得比直,不斷練習拔刀一萬二千次,一次也不能短少,無論多強勁的風雪電不能讓他手中的刀偏歪半分。像是他身後永遠有嚴厲的眼光在審核著他,隨時會有不滿意的鞭子抽在他背上。他每天睡前也一定在木板床上打坐一個時辰,把成年後才強行硬練的大悲賦心法融會貫通,內習在穴脈間隨心所欲的流通數周天以後方才就寢。

他已經沒有仇人,連認識的人都大多不在了。他對武道的執著似乎出於習慣,卻又似乎出於某些其它原因。他偶爾到離雪原最近的市集用自己獵到的雪狐皮換取必須物品的時候,總是辦完事就轉身回頭,像是對人聲熱鬧毫無興趣,像是街邊老王攤子上一籠籠冒著蒸氣的雪白胖包子對他一點吸引力都沒有。他回到小屋的步伐永遠那麼慢, 採在雪上的腳步從來沒有急著回到可以遮蔽風雪地方的焦急感。

因為那裡沒有一個人在等他, 那不是一個家。他曾經有等著落在他身上鞭子的家,也曾經有個緊跟在他背後,怎麼加快腳步都甩不掉的牛皮糖。

 

『傅紅雪,你等著,我一定會找到你的!』

 

不過那些都已經是曾經了。

所以他只需要慢慢的走。

 

今天他的小屋外多了個陌生人。

「請問有人在嗎?」

出聲的人問了三次,在沒有聽到回應後卻沒有直接進屋。聲量雖然不大卻中氣十足,應該是個練家子。他本來不應不理,在風中聽到什麼以後卻起身打開了門。 站在門外,穿著斗蓬的人看到佩著刀的他似乎愣了一下,隨即向他笑笑。

「打擾尊駕了。 陳某只需討些熱水借宿一宿,願意貼補花費。」

 

他面無表情的轉身回屋,對方也不客氣的跟著他。 他在屋中火爐裡多加了幾根乾柴,又在爐上煮滾了半鍋雪水。 姓陳的陌生人直到屋裡暖了起來才把身上斗篷脫下,懷中果然托著個襁褓中的嬰兒。那嬰孩裹在層層襖布裡,臉色紅撲撲得甚是可愛,偶爾幼貓似的啼哭兩聲,聽起來卻有些虛弱。那姓陳的把隨身帶著的乳白塊狀溶在熱水裡,調成羊奶一口一口的餵了嬰孩,這才呼了一口氣鬆懈下來。

「這是我恩公夫婦的遺孤,從出生就帶了症。 我帶著她到這一方面是躲著仇家趕盡殺絕,一方面也是為了找尋可以補先天氣的絕雪人嵾。」

傅紅雪沒有接話,也沒有興趣知道原委。江湖仇殺一向血腥殘忍,老幼婦孺也不能身免其害。女娃身上的症狀也許是先天,也可能是其母在躲避追殺的途中太損心神傷了胎。他們引來殺身之禍的原因也許是世代深仇,也許是為了義氣恩怨,也搞不好是為了因愛生恨的風流債,就連眼前知恩圖報的義士都不一定手上沒有沾血。前武林盟主身前恩澤多少俠客,他身後除了座體面點的墓,可有多少人對孤兒寡婦伸出援手?

 

那天晚上他似乎睡得很熟, 睡到二更時卻翻身起來,看也不看睡守在火堆和娃娃邊的人往外走。等到白天客人起身的時候,屋外已多了一隻被圈在柱邊的狼,腹邊還窩著兩隻哺乳中的幼狼崽。那陳姓客人一見大喜,深深向他行了一禮。 

「這麼一來只要餵飽這母狼,孩子便不愁沒奶喝了。」

他只點了點頭沒有回禮,也不補睡個回籠覺,逕自走到屋後開始練習拔刀。 那姓陳的倒也知情識趣不多道謝,自去取了狼乳餵食嬰孩,更謹守著江湖規矩離他遠遠的,他練刀時看也不看一眼。只是他回屋開始料理吃食時抱著娃娃離開了小屋一陣子,不知道去了哪裡。

那天下午刮起強風來,在屋裡聽起來像是地獄來的冤魂呼嘯,陣陣催命。傅紅雪著意在爐裡添了些乾柴,暖流隨著啪啪聲環著室內,顯得這簡單小屋像天堂一般。 那姓陳的等到晚飯後取出一壺酒來在爐上熱了,倒自己先乾了一杯。

「江湖雖大,能遇上仁兄這等人物卻極難得。陳某身上恩怨太多怕牽累別人,不敢跟尊駕互通姓名,但是能喝杯水酒,做過一日酒友也是好的。」

他似乎聽不懂對方對他身份的刺探,只默默坐下跟著喝了起來。酒液入口往下流動的途中在他體內燒灼出一道熟悉的痕跡。

姓陳的酒到杯乾,很是豪氣爽快,幾杯過後長長的吁了一口氣。 「江湖情冷,雪地寒霜,幸好有燒酒和朋友溫暖人心。」

 

『你問我的名字,我做你的朋友,這樣總可以了吧?』那時候這樣問他的人態度一副理所當然,話音卻像受盡委屈的小媳婦。

 

他突然開口,「你會教她武功,讓她長大以後為父母報仇嗎?」

他對面的男人咬了咬牙,過了好一會才回答。「嬰孩無辜,我現在只求她能平安長大。可惜我本事太過不濟,只能帶著她一路躲過追殺,卻怎麼也看不出敵人的身份。幸好我離開中原前已經托了我師兄把我所知道的一切線索轉告葉開葉大俠,他一定能幫我恩公查出事情原委,還我們一個公道。」

「你跟葉開非親非故,為什麼他要幫你?」

姓陳的精神一震。「小李飛刀葉大俠雖然有浪子之名,仁義之心卻比任何名門正派要可靠。我恩公一家在江湖中安分守己,只不過保錯了一趟標,就因為懷寶其罪,被人一路追殺,就連他身懷六甲的夫人都不放過。這種天人共憤的冤情,我相信他一定不會置之不理。」

 

連仇人是誰都不知道的血海深仇,居然能憑一份信心寄託在別人身上。葉開這些年在武林中都做了些什麼,可以讓人提起他來,像是再難的事都有了希望?

 

酒又過了幾旬,姓陳的舌頭都大了起來。傅紅雪出江湖以來,還只看過一個人酒量更差。 幸好他酒量雖淺,酒品還是有的,只叨叨絮絮的纏著他說話,並不借酒裝瘋。

......說到這個,兄弟又是怎麼到這落腳的?」

 

當初他是怎麼到這裡來的?

最後一場大戰以後他飄蕩天涯,看過黃沙大漠的落日孤煙,也踩過滿山滿谷的柔軟楓紅。他在往海外孤島的船迷航時試過七天七夜滴水不進,也連續七七四十九日在華山高岳的瀑布下借力練刀。他無牽無絆,隨心所欲,任由機緣決定去向。 

可偏偏在江南,在那山水皆綠,最溫柔多情的煙雨江南,他正巧撞見了葉開。

 

江湖人都知道他和葉開是用性命相交的好兄弟,也都以為他們自從分手以後就再也沒有碰過面,其實不是的。

那次他明明已經看見了葉開,身邊還掛著個嬌甜可人的南宮翎。他正想上前招呼,卻看見葉開從街邊小販的手上接過一串糖葫蘆,笑著低頭哄著身邊還嘟著嘴的人。葉開說了兩句話以後捏了捏南宮翎的耳朵,趁她張嘴呼痛抗議的時候快手快腳的扔了一顆糖葫蘆在她嘴裡,終於在她嘴角惹出一點笑意。他從頭到尾看在眼裡,不知道為什麼,那一步便再也跨不出去。

那天他在城外林裡吹了一晚上的葉笛,直吹到他的舊疾發作,連片葉子都拿不穩,心裡卻還是多了一塊什麼。隔天他離開江南,正好撞上黑風三煞的老大在富豪之家做案後還殺人滅口,他便自然而然的追了下去。

一路追到北疆一刀了結對方以後,他怔怔的站在原地看著那胸口印著十字的屍體,直看到一場茫茫大雪把地上血跡完全覆蓋,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然後他開始又往北走,一直到了這裡。

 

要是明月心還在,一定會就他的行為幫他解剖些他自己都不清楚的道理出來。她是聰慧的女中諸葛 ,一向比他知道他自己。

 

「我不喜歡紅色的雪。」

 

姓陳的愣了一下,隨即點頭附和。「江湖血腥,也只有大雪原能維持終年常白。要不是真有感觸,怎麼能說出這樣的話來。我敬你!」

 

他喝著喝著,隨意聽著姓陳的說著這些年的江湖見聞,過了一會突然冒出一句。

「這屋子以後你住著,雪嵾產地離這裡不遠,以你的武功定時打些雪狐到市集裡去換,夠娃娃吃的了。」

「那怎麼好意思?」

他搖了搖頭。「我該回去了。」

 

話一出口他自己也驚訝。他一向在天涯四處飄蕩,何來回去之說。再說,他又有哪裡可以回去?

 

「既然如此,陳某卻之不恭。希望不是因為在下把江湖雜事帶到這裡,擾得你想起未了心事才好。」姓陳的一臉歉意,他卻只面無表情的搖了搖頭。

「那陳某給你說些近年發生過的大事,在江湖中行走,多知道一些總是方便一些。」

 

***

他還是先回到了無間地獄。

 

「少主!」

花白鳳花了二十餘年心血,在無間地獄外種植的毒草和安排的機關一切如舊。冰姨見他回來,臉上的欣喜也和從前一樣。她一如往常的在短時間內備好了熱水,盆邊架上整整齊齊的掛著乾淨巾子和長衣。等到他掀開簾子走出裡間,小桌上已經擺好四五道家常小菜。

 

「冰姨,你也坐下來一起吃吧。」

冰姨是貼身服侍魔教公主幾十年的老人了,武功不弱見識又廣,到了江湖上也是能獨當一面的人物。他從小雖然尊重冰姨,但她在無間地獄裡始終只是個侍女,魔教規矩主僕有分,冰姨在他或花白鳳進食的時候也只能在站在一旁伺候,從來沒有像家人一樣跟他們同桌共食過。傅紅雪一直到知道自己的身世以後,才漸漸明白比起花白鳳對他的栽培磨練,其實冰姨多年來為他做的更接近一般娘親對孩兒的照顧。

「這都什麼時候了,我早就吃過了。少主快吃吧。」冰姨行動如常,聽到他破天荒的要求後臉上連驚訝的表情都沒有,只在轉身出門的時候低頭擦了擦臉。

 

那天晚上他躺在自出生就睡著的床上,睡得反而沒有寒天雪地中的木板床上安穩。他的意識在將醒未醒,渾沌邊際飄浮,一下子看到明月心站在他旁邊,像從前一般條理分明的在向他解釋什麼,她胸前的白衣說著說著卻出現了一片越染越大的血漬。他急著想讓她別說了,她卻毫不在意的堅持他先把什麼給聽明白了。明月心的臉一下子又變成了花白鳳,立在他面前客客氣氣的向他行禮。他急忙搶上前去扶起母親,正要告訴她他理所當然應盡全力去做她所要求的任何事情時,她的眼神已經穿過他,伸出一手指著他身後。他不禁跟著轉身往後看去。

葉開穿得一身正紅,不知道已經站在他身後多久。他身上的衣裳純紅得像一片火,襯得他的臉色比平常蒼白,一縷髮絲和一段紅色髮帶隨風飄在他瓜子臉龐邊。傅紅雪這才發現他的半邊臉龐濕轆轆的,像是才哭過了。

 

「怎麼了?瞧你,還掉眼淚。」他走近葉開,伸手去摸他一邊臉頰,用姆指撫去那一片濕潤,自然而然的俯下身。他正要低頭的時候突然發現他和葉開中間隔著一道河,他再怎麼伸長手臂也觸碰不到葉開一片衣角。

 

他心中一急,那老毛病居然在這時候又發了。他感到全身肌肉不斷顫抖,就要失去意識,視線邊緣的葉開卻在對岸毫不著急,像是什麼都看不到也不入心......

 

他猛的從床上坐起身來,這才發覺自己出了一身冷汗,裡衣貼在肌膚上涼颼颼的。他定了定神,知道還是因為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大雪原下起雪暴的夜裡,他在小屋裡聽了多少驚心動魄,充滿愛恨情仇的江湖故事,卻只有一件事一直擱在他的心尖上。葉開現在不知道怎麼樣了---他是知足樂觀,臉上永遠帶著笑容,讓人一見開心的葉開。可經過了這麼多事的現在,他自己開不開心呢?

 

第二天他正打算動身,要向冰姨道別時她卻先開口了。

「少主走之前先去藥房看看吧。挑些藥身上帶著也好。」

 

花白鳳是善於使毒的魔教公主,無間地獄的所謂藥房其實存放的大多是她栽種培植的毒花毒草。 傅紅雪從小學習的是能幫他手刃仇人的刀法,從來沒有接觸過對復仇無益,只會浪費他時間精力的草藥,進入藥房的機會自然也少。他看了看冰姨,還是走向了藥房。

無間地獄一角的小房間陰涼黑暗,為的是保護丸劑膏藥不致變性損壞。他一推開門,眼睛還沒有適應黑暗,就發現藥房和花白鳳在的時候很不一樣。用毒之道講究讓人防不勝防,花白鳳從自己種植的花草提煉出的粉末膏液大多無色無味,頂多帶點怡人馨香。現在的藥房卻多了股草藥味,嗅起來雖然不濃,置身其中深深的吸一口氣也讓人全身舒暢。他定神看去,只見花白鳳的舊物都已經被收拾到角落,多出來的木架上陳列著標著名稱的瓶瓶罐罐。武當的天王補心丹,少林的金剛活絡丸,峨嵋的白鳳膏,崆峒的黑石散...武林中各門派針對各種內傷外創的靈丹妙藥似乎都在這裡了。無論是誰跟人動手受了什麼傷,只要找到這裡,多半能找到對症的藥。

 

「那孩子每隔幾個月就會帶些回來放著,這兩年來也積了不少。其實他不說我也看得出來,他是怕公主不在了,少主萬一要是遇到了什麼事回來沒有人能為你去長白山採藥。唉,其實少主自己,才應該把這天王保心丹帶在身上......」

 

傅紅雪晃神了一下,這才想起冰姨口中的那孩子是誰。他這些年來在江湖上似乎很吃得開,每每能多幫幾個朋友多交一些人情。這些東西,大概就是葉開廣交善緣,太過熱心助人的結果。

他隨手拿起面前架上一個小瓷瓶子,像是又聞到了一股淡淡的清草香。

 

『老遠就聞到你的臭味了。』

『我當然沒有包子香啦。我說你這個人哪,怎麼老聞些你不該聞的。』

『你來幹什麼?』

『還不是......』

 

那時候他聽了他聽似正經又像隨意的回答覺得肉麻。現在他要是去找葉開,要是葉開這樣問他,他該怎麼回答?

 

*** 

蜀中唐門的六少初出江湖,就向小李飛刀的傳人葉開下了挑戰書:二月二龍抬頭,只要葉開願意,地點和比試項目任他選擇。

沒有了公子羽的江湖雖然不至於平靜無波,也少有這樣的大新聞。一下子酒樓茶館裡人人議論紛紛,有說唐六是求一夜成名的初生之犢的,也有道唐門就要正式入侵中原,這唐六不過是個先開小足的。等到葉開回應了「杭州,醉仙樓」五個字,整個江湖更是炸開了鍋。

傅紅雪是二月初一到的,一進城就看見不少認識的不認識的帶刀佩劍的人物,醉仙樓前卻沒有他預期中的人潮。他遲疑了一下正要舉步進樓,卻被後面一個聲音叫住。

 

「傅兄!」

 

他回頭一看,居然是當年曾經矢志殺他的駱少賓,後面跟著兩三個點蒼裝束的劍客。他不善交際,只點了點頭。

 

「傅兄居然也來了。我剛剛在後面也不確定,只不過看見你背上那把漆黑的刀,試著喊一聲,沒想到真的是你。 葉開知道一定要開心死了。不過看樣子傅兄不知道吧?」

「知道什麼?」

「掌門,我們坐下再說吧。」駱少賓後面的人出聲。

 

他跟著駱少賓到了點蒼落腳的客棧坐下一聊,這才曉得醉仙樓的樓主謝老頭早在元宵過後就賣起了門票。二樓雅座一位一千兩,這也就罷了,一樓茶廳什麼也看不著的地方居然也要一座三百兩。更過份的是,來路不明者不賣,有案在身的不賣,謝老頭看不順眼的也不賣。這種幹法,自然有人要拔刀子扯嗓子跟謝老頭拼命。

「葉大俠什麼地方不選,偏偏挑了我這破爛酒樓跟人決戰,自然是因為跟老頭子有點交情又有些過節。我這位子只能少不能多, 而且只能賣給認識的信得過的人,當然是貴了點。不然到時候要有宵小趁機暗算葉大俠,我可怎麼負責得起啊?」

「老頭子你又不會武功,跟葉開能有什麼過節?」

「是啊,這裡都是葉開的舊識,至少也得算便宜一點吧!」

「葉大俠要跟那唐家六少怎麼個比法,誰也不知道。到時候萬一飛刀暗器把我這破酒樓拆了,那不是斷了我吃飯的生路嗎?再說了,葉大俠要邀了親朋好友來助拳,我自然是分文不收。各位大俠既然不是他邀來的,費點小錢能看一場比試很值得吧。」

 

他這麼一說,大夥也只好乖乖付帳。能觀看高手對決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機會,就算不能領略招式精妙之處,能適逢其會處在同一場合也夠事後說嘴自豪的了。幸好窮文富武,幾千兩大夥倒都還付得起,醉仙樓的幾桌位子一下子就全賣完了。老頭子荷包賺了個飽,這兩日甚至沒有開門做生意。也幸好駱少賓眼尖在樓外看到了傅紅雪,他才不至於撲了個空。

 

傅紅雪隔日頂了一名點蒼弟子的位子,跟駱少賓同坐在二樓鄰著中庭的欄杆邊。酒樓才開門沒多久,十來張桌子居然就已經坐滿了。傅紅雪冷眼看去,客人之間有互相抱拳行禮的,有互換了位子寒暄起來的。這陣仗與其說像小型的武林大會,倒不如說像喝喜酒的場合。也難為謝老頭子把門派之間的桌位安排的洽到好處。點蒼和崆峒兩桌不遠,兩派弟子向來交好,湊在一塊就著幾碟下酒菜聊得起勁。

 

「你說這今兒個會是怎麼個比法呢?」

「誰都知道唐家就用毒和暗器可以,葉開是小李飛刀的傳人,自然是跟他比暗器了,難道跟他比下毒不成?」

「唐家暗器出名的飛鏢毒砂都是見血封喉,除非約好了只用不喂毒的,不然就算是比暗器也不公平啊。要我是葉開啊,就跟他比輕功。就連峨嵋的了因師太都說葉開的輕功已經到了獨步武林,勝過了當年的小李的境界了。」

「那倒是。不過那唐六既然敢讓葉開選擇題目,不會不知道葉開的輕功好。不定他是難得的輕功天才,要趁機幫唐門掙個天下第一的名號。」

「葉開要比輕功應該要到長江大河去比水上飄,約到酒樓來做什麼?我說啊,乾脆跟他比刀法。葉開的滅絕十字刀雖然練的不及傅紅雪,起碼也是前武林盟主的兒子。唐門的人會使毒會發暗器,可沒聽過有武功頂尖會使刀的。」

「那唐六狂得任人挑項目,搞不好連刀也行。不過他要一舉成名的話,幹嘛不開個武林大會挑戰天下群雄,偏偏要找上葉開呢?」

「這你就有所不知了,我才從蜀中走完一趟鑣,算是你問對了人。」說話的人聲音壓低,「唐門這代老四是個美人,你到四川去打聽打聽,糖辣椒的名號有誰不知道?這川妹子的毒砂功夫跟她人一樣又美又辣,等閒沒人敢惹她。也因為這樣,拖到二十好幾都沒嫁人。」

「那跟葉開有什麼關係?」

「葉開是出了名的風流倜儻,浪子之名有哪家小姐不嚮往?我說定是唐家四小姐聽人說了葉開的事蹟芳心大動,這六弟只好遠赴中原,先來審查未來的姐夫來了。」

桌邊一陣不正經的哄笑。「這樣說來,葉開等等還不能盡全力,免得傷了未來的小舅子......」

「我也還沒娶媳婦呢,怎麼就沒人千里迢迢的要把姊姊嫁給我吶......」

 

傅紅雪一開始還能穩穩坐著,慢條斯理的喝著茶。大夥用過午膳酒足飯飽後喧嘩聲量越來越大,他血液裡也有些什麼開始鼓燥起來。他看看葉開八成還不會來,就先到附近街上走走。才不過小半個時辰以後回到醉仙樓,踏進門口沒有幾步就看見了葉開。

葉開一身青衣坐在二樓預留出來的雅座,渾身充滿著令人愉快的魔力,眼神還是一樣靈動,臉上仍然帶著他的招牌微笑。他只是單純的坐著,卻像是讓整個醉仙樓的氣氛都活了起來。

傅紅雪直盯著葉開的臉看,一下子覺得葉開絲毫沒有改變,跟當年甫出江湖就纏著他不放的那個少年一模一樣;一下子又覺得坐在樓上的那個人眼神深處其實是個他從不認識的陌生人。他一步步的踏著上樓的階梯,直到坐下才發現自己和大多數的人一樣,坐在葉開不容易看到的位置。他鬆了一口氣,卻又似乎有點失望。

「剛出爐的蟹黃包子來咧!」謝老頭子親自把一籠熱騰騰包子端上桌,葉開的臉也跟著亮了起來。

 

「這可終於來了!」 葉開興奮得站起身來,也不顧燙,伸手就往籠子裡抓,隨即哇哇大叫,把包子用左右手輪流拋著,倒像是江湖上玩雜耍的。他那裏忙呼的,眾人的目光這時候卻集中在一個剛剛進樓,正往上走著的人。那個人的腳步很輕快,手上搖著折扇,穿得像是來賞杭州風光的公子哥。可他的臉上卻赫然戴著一個公子羽的鬼面具。

 

原本熱鬧的醉仙樓頓時鴉雀無聲。這可終於來了! 

來人走到葉開對面隨手把面具摘了,合上扇子抱了一抱拳。「跟葉大哥開個小玩笑。在下唐六。」

 

葉開還是笑著,做個招呼坐下的手勢。「唐兄這玩笑開的真大,剛才這裡有多少人想把刀劍往你身上招呼。」

「只要葉大哥不把飛刀往在下身上招呼就好。我要不打扮的奇特一些,怕謝老闆沒看到銀子不放我進來呢。」

 

那唐六在葉開對面坐定了下來,傅紅雪這才看清楚他的長相。他長得白淨斯文,又做書生裝束打扮。看似無害,一雙眼睛卻能看得人毛骨聳然,像是他目光所到之處都能生出蜈蚣蜘蛛來。傅紅雪定力雖然強,心裡還是一股不舒服,不知道為什麼想起了燕南飛。

 

「不過就是一個面具而已嘛,這鬼面具我也戴過,沒有什麼。來來來,吃包子。老謝的蟹黃包子就是要趁熱吃才好吃。」

 

葉開遞過一個包子,唐六也毫不客氣的接過大快朵頤起來。等到兩人吃飽,酒樓裡看的人也都急了。

 

「到底打不打呀 。」

「你說這葉開居然跟唐家的人同桌吃飯,該不會其實已經毒入五臟六脯了吧。」

 

唐六這時候抹了抹嘴,正正經經的說起話來。「有件事要先跟葉大哥說個清楚。我這次來,純粹是想一見小李飛刀的風采。在下沒有什麼可解萬毒的仙丹要跟葉大哥交換滅絕刀譜,家裡也沒有未嫁的姊姊妹妹想認識葉大哥。我更不是什麼跟前武林盟主有仇的蛇郎君,易容了要來找他的公子麻煩-他老人家遇害之時,我真的還沒有出生......」

葉開那頭已經撫掌笑得開懷,低聲說了句什麼「那你該不會是......」, 惹得唐六一聽也笑了起來。

 

***

 

「葉大俠跟唐公子聊什麼這麼高興, 說給小女子也聽聽。」謝老頭和一名美貌中年婦人上前幫兩人收拾桌子,又擺上了酒壺酒杯。那婦人遠看不過三十來歲,風韻猶存,把最後一隻碟子遞給謝老頭後逕自在桌邊坐下。

「這是謝大姊,是今天咱們的公證。等會要她說誰犯規輸了都不得有異議,還要甘願受罰。不過嘛,我實在很怕。」

「葉大哥怕甚麼?」

「我怕我想比試的東西太過兇猛,比到最後我們兩人中至少有一個人要倒下。雖然說大家過的是刀頭噬血的日子,還是要問一聲你願不願意。」

「哦,願聞其詳。」

所有人精神一振,都道好戲終於要上場了。

 

「我師父小李飛刀當年驚才絕艷文武雙全,我跟著他老人家雖然只學了些飛刀的皮毛,這些年來也足以自保,沒有太丟我師父的臉。不過沒有人知道,我從他身上學到最厲害的功夫其實不是飛刀...... 」

整個大廳屏息靜氣,傅紅雪看著葉開臉上神色,眼裡卻隱隱多了一層笑意。葉開伸出食指,像是在分享甚麼足以震驚武林的大秘密。

......而是喝酒。小李探花當年出名的千杯不醉,既然唐兄看得起我下了挑戰書,我自然得用我師父的名聲做賭注,拿渾身上下最得意的本領出來應戰。唐兄覺得怎麼樣?」 

 
醉仙樓裡哄的一聲人聲鼎沸,那唐六卻縱聲笑了起來。「哈哈哈哈哈。好!事情既然是在下挑起的,自然應該捨命相陪。」
 

謝大姊滿滿的斟了兩杯酒,唐六和葉開相視一笑,接過杯子一齊仰頭乾了。圍觀的人中跟葉開相熟的紛紛跟著笑了起來,搖頭念著又被葉開擺了一道 ;有的開始竊竊私語,討論起這鬥酒該不會是較量內力深淺的方式之一 ; 有些脾氣差了一點的已經開始鼓譟起來了。 傅紅雪想的卻是當初葉開身受重傷,在他懷中告訴他『只要能幫你報仇,我死而無憾。』的情景。

 

那時候他心痛如絞,既緊張又感動,只恨不得受傷的人是自己。哪知道下一秒臉色蒼白,嘴角還帶著血的葉開就鬼笑了開來,告訴他解催心掌傷的藥就在他衣袋裡。不管在甚麼地方甚麼情況,葉開似乎都笑得出來,都要使盡全力逗得別人舒心。葉開那時候臉上的表情,可不跟現在一模一樣嗎。

 

那唐六眼光在廳裡掃了一圈揚聲說了甚麼,四周頓時安靜了下來,過了一會就開始有人悄悄的離席。兩個人既然打不起來,和唐家的人處在同一個空間久些便多些中毒的機會---江湖傳言唐家用毒下毒方式匪夷所思,中毒的人往往到死怎麼也想不起來自己是怎麼得罪對方,又在何處何時中招的。要看兩個男人灌酒,還不如自己回家喝酒安全快活些。不過倒也有些像點蒼派掌門一樣心無城府愛湊熱鬧的,看著葉開和唐六喝的痛快酒癮跟著上來,也叫了一桌喝了起來。一時間醉仙樓裡就像是個一般酒樓一樣,半點也看不出來是江湖上風雲際會的場所。

 

謝老頭端著一壺壺的酒上桌,每一壺都不盡相同。十八年的女兒紅晶瑩瑰麗甘冽純香,竹葉青碧澈甘綿。向陽街上老字號的桂花釀柔潤薰人,下一壺的西域葡萄又醇厚淨順。兩人一杯一杯一壺一壺的喝著,一晃眼也品嘗了八九種極品佳釀。

 

唐六嘆了一口氣。「能這樣跟葉大哥喝酒,真是人生一大樂事。可再這樣喝下去,我怕我付不出酒錢來呢。」

葉開直直伸出一手指著唐六,眼神已經有點微茫了。「喂,可別喝不過人了耍賴啊。我可也是付不出酒錢的,頂多醒了一起給謝老頭洗碗端盤子抵帳就是了。」

謝大姊一陣銀鈴聲般嬌笑 : 「有葉大俠這樣俊俏的小二在我們醉仙樓端盤子,我們酒樓還不財源廣進,把方圓百里內姑娘家的私房都賺來了嗎?」

「可惜如果我也在這端盤子,怕來的客人乾坐著看葉開的多,卻沒人敢點東西吃呢。」

葉開聞言又笑,像是跟唐六相識很久,正和久別重逢的朋友相聚一樣開心。「其實我從臘八過後就欠了謝老頭一屁股的酒債,正在愁不知道該怎麼還。他還拿他地窖裡的好酒來哽噎我,說他珍藏的真正好酒種類之多,就算我每樣都只喝一杯也非得喝上三天三夜醉死不可。我就跟他打了個賭,說我能在一個月之內籌出三萬兩的酒錢,讓他把窖裡的佳釀全都雙手奉上...... 」

「這時候在下的挑戰書就正好來了。」

「你看這有多巧,唐兄可不是上天賜給我的酒友嗎? 這樣一來謝老頭的酒不用被藏在不見天日的地方了。他的酒賣得出去有生意做所以好,有人付錢請我喝酒所以好,你呢......」

「既可以一償宿願和大名鼎鼎的葉開一較高下,又可以跟葉大哥趁機會交個朋友所以好...... 」

「可不是嗎? 來,乾!」

 

葉開跟唐六舉了杯子一飲而盡,唐六卻拿著杯子欲言又止。「我難得離開家門出來闖蕩,主要還是想見見世面。雖然用了點無禮手段認識葉大哥這樣的瀟灑人物,可是大部分的江湖人還是聞唐門色變,天下間哪有幾個人敢這樣跟我同桌喝酒。要是葉大哥能幫我個忙,介紹像傅紅雪那樣傳說中的英雄讓我一見,那我就圓滿了。」

 

這時候謝大姊把葉開的杯子收起,剛剛把酒倒滿,葉開急著喝酒,乾脆歪斜著身子到她跟前,咬住杯緣就著她手喝了,惹來她一串嬌笑。

 

「那有甚麼問題,要說跟傅紅雪交朋友的本事,我認了第二沒人敢認第一。他那個冰人啊,你要是一心一意的為他著想呢,他反而會嫌你煩砍你一刀。你要是處心積慮的計劃甚麼陰謀害他,他反而就願意跟你作伴了。你以後有機會遇到他,一見面就用全身上下的暗器招呼他就是了,包準他跟你馬上一見如故,主動跟你結拜做兄弟。」

 

那邊傅紅雪搖了搖頭啼笑皆非,嘴角忍不住開始微微上揚,這邊唐六卻聽得一愣。他仔細打量了葉開表情,實在是看不出居然微微的噘著嘴的葉開是在說笑還是認真的。「葉大哥好風趣。」

 

「他那個人才風趣,上一秒能跟你說以後只要跟你好好的過日子,其他甚麼他都不在乎了,下一秒就能蹤影全無,跑的你怎麼也找不著。我說啊,苦練輕功有甚麼用,你那裏有沒有什麼毒藥是能把人毒跛毒癱的...... 」

 

唐六微微睜大眼睛,轉頭悄聲問謝大姊。「葉大哥醉了吧?」

 

謝大姊還來不及搭話,葉開就一手奪過了她手裡的酒壺開始幫自己倒下一杯了。「我離醉還早得很呢。你還欠了兩杯,快喝快喝。你要是有誠意多加三杯,我就拿我沒醉的證據給你看。」

 

唐六還真的連乾了五杯,謝大姊在一旁笑吟吟的看著,臉上表情似是在說,你這可上了葉開的當啦。唐六正期待葉開施展甚麼奇妙的輕功,他卻拉過角落一張凳子,從凳角削下一小塊木頭來。唐六定神一看,葉開拿著的不就是名聞天下的小李飛刀?他手上一陣忙乎,偶爾看看唐六兩眼,一個栩栩如生的小木人不久就出現在他的指尖, 活脫脫就是個小型的唐六。

 

「吶,送你吧。」

 

唐六把小木像接了過去仔細端詳一陣讚嘆。「葉大哥的手真穩,果然一點都沒醉。最難得的是刀觸間圓滑流暢,從無到有毫無窒礙。可見葉大哥的飛刀已經練到甚麼境界了。」

 

「你沒看過我師父的手藝,那才叫一絕。小時候有一次我纏著阿飛講故事纏了三天三夜,等到我師父和阿飛一起從外面回來,我這才發覺在屋裡一直陪著我的其實是個木像。」

 

謝大姊忍不住嬌笑了起來。「這下子可連我都知道是在說故事了!木像三天三夜不動不說話,怎麼可能看不出來呢?」

 

「那你就不知道了。要說傅紅雪是冰做的,飛劍客就是花崗石雕的。他要是入起定來,天下間還真沒有甚麼事情可以打動他。三天三夜不動不吃不睡算甚麼呢。」

 

唐六似乎對傳說中的英雄人物都很有興趣。「冰人還可以慢慢融化,遇上一塊堅硬冷漠的花崗岩石要怎麼辦呢?」

 

葉開事不關己的聳了聳肩,像是突然對自己帶起來的話題失去了興趣。「那就得去問我師父了。」

 

 

他們對坐著一邊喝酒一邊天南地北的東聊西扯,倒似是無話不說,貼心知己的好兄弟。兩人都見識卓越又不拘泥於正統,偶爾分享兩句對傳說中的前輩事蹟或武功心法的見解,都足以讓旁邊還聽著的年輕人們受益良多。

兩個人這樣不知不覺的喝了一夜天都亮了。唐飛一直把小木像握在手裡,時不時的用拇指撫摸兩下出一會神,像是剛得了甚麼希罕的骨董寶貝般的賞玩。他仰頭把壺裡最後一杯西鳳大麯倒入喉嚨,怔怔的看了對面的葉開好一會後嘆了一口氣。「我輸了。」

 

陪坐了一天的謝大姊站起身來伸了伸腰。「唉呦,這可終於有人認輸了。再喝下去你們兩個不醉,我都要累死了。葉大俠,既然高下已經分出來了,就可以不用再喝了吧?」

 

葉開還在把一杯酒往嘴裡倒,像是聽到謝大姊的話才回神過來,哦了一聲。唐六還要說兩句自己酒力不勝的客氣話,只聽到砰的一聲,葉開居然已經趴在桌上睡著了。

 

「我是今天的公證不能偏心,不然就告訴唐公子了--- 葉大俠每次喝到這個程度就該醉了,又該要睡個兩天才能醒酒呢。唐公子認輸的太快,要是再多撐個半刻您就贏定了。」謝大姊轉頭高聲呼喚,「老頭子,還不來幫忙扶人到客房去?」

 

唐六把小木像珍而重之的放進懷中,站了起來走近葉開,低頭端詳他側俯在桌上的睡相。他伸出一手像是要幫葉開把頰邊垂落的一縷頭髮撈到耳後,手到了半空卻又遲疑了一下,輕輕的嘆了一口氣,轉過身搖搖晃晃的走了。

 

那邊傅紅雪本來坐著的位子早就空了,不知道是甚麼時候離開的。

 

 

傍晚的時候葉開睡著的客房裡還是一點動靜都沒有,傅紅雪從窗外看看床上鼓起的被單,卻沒有敲門進去。他出了酒樓拐了幾個彎,開始遠遠的跟著一個穿著淡素紫衣的姑娘穿街越巷。他的腳步難得輕快,像是很享受當個不務正業的登徒子。傅紅雪跟了一會中途抄了捷徑,終於搶到了她的前頭,成功從正面看到那姑娘的面貌。
 
她身上紫衣寬大,襯得她骨架看起來格外纖細。長裙下偶爾露出的繡花鞋面乾乾淨淨,腳步很是輕快,看樣子是個未出閣的姑娘。雖然半邊臉用半透明的面紗蓋著,卻看的出瓜子臉蛋,睫毛淨長,一雙眼睛黑白分明。看著打扮素淨臉上脂粉未施,臉龐卻不知道為什麼帶著一片紅暈,格外引人。傅紅雪的腳步停了一停,像是沒有預期到自己跟了許久的人其實絕色天香。
 
他看著那紫衣美人踏進了杭州第一鏢局的院子,突然又回頭了。他一邊慢慢的走出城,一邊想起很多風馬牛不相干的雜事。
 
其實他真的不羨慕葉開有小李探花這樣的師父,也有個他沒有擁有過的童年。只是葉開一直覺得虧欠他,從來不在他面前提起自己的過去。昨晚葉開明明知道自己也在,所以才故意當著大家面罵他兩句,為甚麼還要說些甚麼雕木人的故事?再說葉開自步入江湖從來不把自己的師承來歷掛在嘴邊炫耀。他昨天跟唐六東拉西扯口無遮攔的提了飛劍客的名字,難道只是要炫耀他的交遊廣闊? 


只怕葉開是要提醒自己他要使招金蟬脫殼去辦甚麼急事,讓他不要貿然現身相認。風水輪流轉,居然也有葉開想甩掉傅紅雪的一天。葉開又是甚麼時候發現他的?他知道他來了以後心情怎麼樣呢?
 
那個唐六......傅紅雪揣摩了一會他進樓時手上搖著扇子的勁道角度,又想起他握著葉開送給他那小木人的神情。要是真動起手來的話......
 

葉開曾經告訴過他,其實和他們和公子羽一戰的時候,葉開的飛刀還不配被稱為小李飛刀。他那時候還沒有藝滿出師,就因為傅紅雪報仇計劃的開始不得不提早進入江湖。不過這些年葉開潛心修練,應該已經小有所成。至少在江湖傳聞中葉開飛刀的力量已經驚天動地,那一刀的光芒已經和他的笑容一樣耀眼。他隨手雕的一個小木人,已經讓敵人忌憚的無法出手。


 那他自己呢?
 
他身懷大悲賦和滅絕十字刀兩種絕世武功,世上已經很少人是他的敵手。可是他知道自己其實還有沒有發揮出的潛力。從前他的動力只有復仇,雲天之顛一戰,他卻體會到了以前沒有體驗過的東西。那時候母親已經為他犧牲了性命,他全身武功被制,強敵在前,他已經退無可退毫無生路。

可是他用盡全身力量回頭一望,看到他身後還有也正看著他的葉開。他看著葉開的眼睛,頓時從絕望痛苦的黑暗虛無中找到一股恐懼的動力:如果他再不做些什麼,如果他不能像個男人保護自己的所有和唯一,葉開就要死在他眼前了。

所以他找出自己都不知道存在的力量,逼出了困龍釘,打敗了公子羽。如果葉開武道的極致是小李飛刀的愛,他追求的就是當初幫助他突破自己的那股力量。可惜這些年來,無論他讓自己處在再怎麼艱難的困境,他也沒有發揮出那樣毀天滅地的武功過。

他的腦海浮出葉開在陽光下開朗的笑臉,長夜裡遞酒給他時的關心溫暖,谷底遇難以後重逢時他又笑又哭的激動,力挺他對抗六大門派時的灑脫,惡整敵人後的得意。剛才他本來想多看一眼存下以後取笑的把柄,卻沒想到女裝的清秀也很適合葉開---看他那樣子駕輕就熟,一定不是第一次扮。男子漢大丈夫,居然需要這樣神秘的喬裝打扮掩人耳目的溜出來,不知道到底是要辦什麼事。這種換裝的本領,總不好再栽贓到小李飛刀的頭上了吧。

他想著想著,心情也愉悅起來。雖然人人都道葉開無論何時都是笑著的,他卻知道他那個人有多花樣百出,那張臉有多少種不同的表情。
 
他突然一個分神疑惑 : 分離了這麼多年,不知道葉開有沒有雕過他的木人?他刻著他的時候,臉上又會是甚麼神情呢?

 

***

 

他一路走著思緒飛轉,看似心不在焉,其實正往孔雀山莊的方向走去。江湖傳言孔雀山莊的主人南宮博近來惡疾纏身,為了避免他起身迎送的辛苦甚至謝絕了親友探視。他這個時候到孔雀山莊,似乎有成為不速之客的尷尬。其實就連他自己,都不確定自己是甚麼時候決定要去的。

 

孔雀山莊正廳氣派豪華,這裡也曾經兩次張燈結綵,舉辦南宮家大小姐的婚禮。第一次明月心和花白鳳趁機揭開了南宮家上一代守護女神南宮協就是葉開的殺父仇人這個事實,婚禮大典自然再也舉辦不下去。葉開服過三年母喪後不計和南宮家上一代的仇怨,終於又再一次迎娶南宮翎,卻還是沒抱得美人歸。

 

大雪原偶遇的陳某沒有親眼目睹過程,但他的師父和南宮家還算交好,也是婚宴上的賓客之一。葉開和南宮翎三年來並肩遊遍大江南北,未婚夫妻兩小無猜,江湖上還找不出第二對這樣招人欣羨的俠侶。典禮當天據說葉開臉上的笑容整天都沒斷過,和第一次一樣身著大紅喜服在大廳等待。眾人等了又等,南宮小姐出來的時候卻是常服,當眾宣佈她不嫁了。

 

南宮博當場震怒,南宮翔更是急得要找葉開拼命。南宮小姐卻毫不懼怕,跪在她父親面前:「葉大哥待女兒雖然好,我卻不想嫁他了。今天要是誰逼著我們兩成親,我也永遠得不到幸福。與其在夫家心懷著悔恨過一輩子,我南宮翎願意一輩子不嫁,守護孔雀山莊。」

 

她這麼一說,在場的人沒有不想起南宮協的,也沒有人能再說什麼。葉開上前低聲和南宮翎說了好一會話也扭轉不了她大小姐的心意。最後新人居然取過囍酒來,當著親朋好友的面歃血為盟,結成了義兄妹。

 

葉開離開之前南宮翎叫了一句,「大姐!」

 

他回過頭來,雖然臉上還是笑著,站得近的人都看得到他雙目上浮著的水光。

 

南宮翎臉上笑靨如花,聲音卻也哽咽了。「沒想到我初入江湖,就遇到了你這麼好的人。你無論什麼時候想來看翎兒,我都請你喝酒。」

 

葉開朝她笑笑,「好。」也不道聲珍重,大袖飄飄,轉身走了。

 

交杯酒變成金蘭酒,一時自然眾口紛云。有的說其實葉開跟乃父一樣風流,南宮小姐發現他的紅顏知己,索性先一步休夫。有的說南宮博還是對兩家上一代的恩怨耿耿於懷,南宮小姐不願夾在夫君和丈夫間為難,乾脆趁未嫁一刀兩段。眾人看南宮翎和葉開道別的樣子不像是鬧翻了的,所以更多人猜測:

 

孔雀山莊以暗器見長,所謂的護莊女神必定和南宮協一般身懷密傳絕技。南宮小姐不願意把一身絕學便宜了小李飛刀的後人,落實了葉開暗器天下第一的名號,為了家族榮耀寧願一輩子不嫁,守護孔雀山莊的武功不致失傳。

                                         

傅紅雪掠過前廳,直往山莊後院前進。不知道為什麼,今天山莊的守備比他預期中鬆懈。他隱隱約約聽見中庭有打鬥聲,往前探去,發現孔雀山莊的少主南宮翔帶著幾個手下和一群黑衣人纏鬥正兇。他隱在暗處觀看,只覺得南宮翔身邊的人雖然不多,卻個個都是暗器好手,和人數超出他們不少的敵人鬥得旗鼓相當。打了一會南宮翔開始左支右拙,發放的暗器漸漸變少,似乎身上的暗器就要耗盡。

 

南宮翔一個錯身似乎想拋下手下撤出戰圈,黑衣人卻把他當成目標緊追不捨。他們經過一個箱房前時突然一陣羽箭滿天花雨般從房中射出,頓時結果了入侵者。

 

本來應該重病的南宮博從房中走出,冷冷的道:「果然耐不住了。去幫你妹妹吧。」

 

傅紅雪暗中跟著南宮父子到了書房前,南宮翎正在施展天女飛絲,了結了最後幾個黑衣人。她興高采烈的迎上南宮博。

 

「爹!您說的果然沒錯!這些壞人......」

 

南宮翎身後地上幾具屍體突然死而復生翻身起來,要趁眾人鬆懈的空檔搶入一處房舍。

 

「別讓他們進了禁地!」

 

南宮翔身後的人紛紛呼喊起來,南宮父子三人暗器齊出,卻還是遲了。眼見就要有兩名黑衣人闖進門口,突然一陣刀光閃過,最後兩人登時了帳。

 

傅紅雪從暗處走出,刀牢牢的安在背上,一點也看不出剛剛拔過刀。南宮翔臉上變色正要發話,南宮翎卻已經開口了。

 

「傅紅雪!謝謝你啦,要是讓他們跑進禁地就麻煩了。」

 

傅紅雪看看地上的屍體,南宮博正彎身撥開黑衣人繡在衣角的標誌,皺了皺眉毛。「看來是收錢辦事的殺手。這麼一來線索就斷了。」

 

傅紅雪轉身就想離開,對知道到底是誰吃了熊心豹子膽,居然到孔雀山莊生事一點興趣也沒有。南宮協是他的殺父仇人,南宮翎卻是葉開的朋友。對他來說,這裡的人都和他非敵非友。雖然葉開把他們和南宮家之間的結解開了,也不代表他願意留下多做糾結。剛剛出手相助,已經很違反了他的性格。

 

「等等!」南宮翎小步跑到她身邊。「爹,哥哥,我送一送傅大哥。」

 

南宮翎陪著他走向莊口,一路上一言不發。傅紅雪知道自己不請自來,在南宮翔心目中恐怕和那些黑衣人不相上下,她是想幫她免了南宮翔的糾纏。不過就算整個孔雀山莊指著他的鼻子說他和那些黑衣人是一伙的又如何?就讓他去昭告天下,說全天下的人都是他殺的,全武林的秘笈都被他搶去了好了。

 

「我哥哥就要成親啦,爹說他懷疑莊裡一直有個內奸,與其讓一直在暗處虎視眈眈的宵小在婚宴上搗亂,不如先讓他裝病,把內賊外患都趁機揪出來,到時候哥哥就可以放心娶老婆了。總不成讓南宮家連辦三次囍事都搞砸,傳出去多讓人笑話。我們在這說話的時候,爹大概已經把內應抓起來了。」

 

薑還是老的辣,南宮博果然是隻老狐狸。

 

南宮翎咬了咬下唇,腳步停了下來。「傅大哥這次來不管是為了什麼,都幫了我們一個大忙。我告訴你一個連我爹和我哥哥都不知道的秘密,就當報答你好了。」

 

「傅大哥,你想知道那時候我為什麼要悔婚嗎?」

 

傅紅雪全身的神經都緊繃起來,心情居然比面對敵人時緊張。

 

「我一認識葉大哥就追在他身後跑,從一開始就知道我不是他心中最重要的人。我以前以為,如果我愛一個人的話,遠遠的看著他也就夠了,他開心我就會開心,其他的我甚麼也不需要。何況葉大哥又那麼溫柔的照顧我,讓我在他身邊跟他同行。我一定要陪在他身邊一輩子,想盡辦法讓他開心。」

 

『我開不開心,對你很重要嗎?』

『嗯!很重要啊,比我自己開不開心,還要重要。』

可是他最後還是離開了,讓葉開連自己開不開心都不知道,連遠遠的看著自己都沒有辦法。

 

「那三年真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葉大哥那樣的把我捧在手心上,一點都不違拗我。可是我有時候還是會偷偷的想,如果世界上沒有傅紅雪這個人就好了。葉大哥就不會在看著我的時候常掛念著你現在過的怎麼樣了。我這樣想的時候總覺得自己很壞。」

 

「我們回到孔雀山莊準備婚事,一進門哥哥就衝上來迎接我。我一看到哥哥的眼睛心就涼了:哥哥那樣關心緊張的看著我,可不跟葉大哥看著我的眼神一模一樣嗎?這三年來我跟著葉大哥闖蕩江湖,我們遇到了那麼多稀奇古怪的人,我也學到了很多。翎兒已經長大了,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我看的出來葉大哥看著疼愛的妹妹和看著心愛緊要的人不一樣的。」

 

「那天晚上我想了很久,還是決定我不能嫁給他。我要是一輩子讓葉大哥那樣子的看著我,我會瘋掉的。也許我還會變得很可怕,想辦法偷偷殺掉你和葉大哥。我不要變成我姑母那樣的人!」

 

傅紅雪定定的看著南宮翎的眼眸,發現她已經不是當年跟在葉開身邊的小女孩,而是一個真正的女人了。他原以為南宮翎的悔婚是因為少女對大俠和江湖的浪漫熱情嚮往破滅,沒想到事實居然相反。

 

他突然想起了永遠那樣理智,看盡江湖醜惡的明月心。她們在看見事情真相以後仍然願意為自己心愛的人獻出一切,是不是比他勇敢許多?

 

「好啦,我不送了。我們走了這麼久,一路上都是我說你聽,悶都悶死了。葉大哥那樣活潑的人,跟你在一起的時候真不知道怎麼過的。你既然回來了,就要多幫我看看葉大哥,他要是不開心的時候你就多笑笑,這樣他就會開心了。」

 

傅紅雪看向南宮翎,眼神中居然多了一絲溫暖。他突然覺得眼前的女孩子真可愛,跟南宮這個姓氏一點關係也沒有。

                                                                                                                                

「好,我答應你。」

 

她笑起來的時候,更是美麗極了。

 

***

 

他回到杭州城的時候葉開已經形影無蹤,不知道去哪裡忙了。杭州城內的武林人士早就離開,謝老頭更是為了酒樓生意忙得暈頭轉向,對葉開的行蹤一問三不知。他只好先找了家客棧歇息。

 

他睡到一半聽到遠處有夜行招呼的擊掌聲,好奇心起翻身起來查看,果然遠處屋簷衣角翻動,有兩三個夜行人招呼著正往城外去。他看對方黑衣裝束,心下一動遠遠跟著,一直跟到了城外三十里一處廢棄的山神廟。黑衣人看起來裝束整齊紀律也嚴齊,和同夥碰頭以後默默無聲毫不交談。只留了兩人在外看哨,看情形是在等甚麼人。傅紅雪輕功並不見長,怕走近了被人發現形跡,只伏在遠處耐心等候。一直等到了三更天屋裡才又有了動靜。

 

「這趟把點子卸了就結束了,怎麼還不來取貨?都遲了一個時辰。」

「你等就是了。」

 

傅紅雪想了一想,冒險繞到山神廟後黑衣人守得嚴密的小房往內一望,草堆上躺著的赫然是昏迷不醒的葉開。他心裡一急,站直身來刀子出鞘,看望門口的兩個嘍囉應聲倒下。

 

「葉開,葉開!」他感到葉開並沒有被封住穴道,緊急之際無法多想,只能挽起桌上一杯水往葉開臉上一潑,先護在葉開前面殺敵。他出手之快滅絕十字刀威力之大,聽到聲響殺進房來的黑衣人還來不及看到他拔刀,死前只見到一片刀光。葉開這時候終於慢慢轉醒,站起身來。

 

他眼角看見葉開似乎沒事心頭一鬆,轉過身來面對敵人的時候臉上已經冷如冰霜。眼見最後一個黑衣人棄戰就要逃出廟外,他正要追上去拔刀,葉開突然身子一軟,直直的往他身上倒了下來。

 

「葉開,你怎麼樣了?」他急忙轉身一手托住葉開身子,看葉開還是昏迷不醒,乾脆把他打橫抱起,先送回自己下榻的客棧房間。一路上他心急如焚,一邊不時查看手上葉開的安全,還要一邊留意身後有沒有敵人追蹤。如果不是被封了穴道,難道是中了毒?對方能囚禁葉開,是出奇不意的暗算得手,還是敵人裡有還沒現身,武功足以打敗葉開的高手?

 

好不容易安全回到客棧房間,他把葉開往床上一放轉身關門,回頭的時候卻看見葉開好整以暇的站在自己床前,兩手正在把身上的乾草屑往地上撥。

 

......」

 

葉開居然噘著嘴咕噥得挺大聲。「這次不能假裝被擒,藉機會讓他們把我送到幕後主腦那裏去的話,下次要近距離打探就難了。再怎麼說我也是輕功不錯的葉開,老是讓人暗算到也沒甚麼說服力啊。」

 

傅紅雪想過他們再相逢的各種情景葉開會對他說甚麼話,可從來沒有預想過這種。葉開就是能讓人啼笑皆非,讓人又想上前往他頭上打個爆栗,又讓他恨不得能轉身逃得遠遠的,永遠不要跟他打交道。

 

葉開終於埋怨完了抬起頭來仔細打量,他也上前幾步直直立在葉開身前。葉開雙手反射性的舉起,卻在空中停住不動, 好一會才中途轉向一拳搥在他胸口。

 

「你這小子,究竟去哪裡了,也不來找我,真是太不夠意思了......」

 

他想取笑葉大俠動不動就掉眼淚的本事,也想開個玩笑,提一句那天他可看到了那個紫衣美人兒。他想伸出一手幫他拭淚,更想直接把他拉近懷裡給他一個擁抱,卻又怕他一動葉開就會像他夢裡一般變得離他好遠。他在冰天凍地的大雪原裡用來派遣心懷,每天在心裡設想的那番話不知道為什麼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最後他只能像被冰封著一樣動彈不得,雙臂下垂放在身畔,緊緊握拳到指尖深入掌心,看著葉開深深點了點頭。

 

葉開臉上表情交雜,突然往上觀察起了屋頂,眼睛眨也不眨,像是這樣眼眶裡的水珠就會不往下落自動蒸發,就沒有人看到了。他看著葉開孩子氣的小動作忍不住微微一笑,葉開撇眼看見他的笑容,嘴角也跟著他無限上揚。

 

他們笑中帶淚,誰都說不出話的激動了好一會,這才在桌前並肩坐下。

 

 

 

葉開抓了一隻空茶杯放在桌上,向傅紅雪解說起來。「這是杭州第一鏢局的二鏢頭程風。」

 

又丟了一顆花生米進去,「這是他半年前保的一隻鏢,光鏢金就有兩萬兩,定金五千。我到現在都不知道是甚麼寶物,也查不出託鏢的人是誰。只知道程風接鏢以後依照規矩守口如瓶,把寶物隨身帶著,就連護鏢的手下都只知道是要送給阜陽神拳王全。程風帶鏢到途中的一個半夜連人帶鏢失了蹤,同時留在鏢局還有身孕的程夫人也不見了。鏢局只道程風見錢眼開,捲了寶貝帶著老婆孩子跑了,誰知道總鏢頭帶著鏢金到王全家賠罪的時候,才發現王全根本不知道有隻鏢該交到他手裡。」

 

葉開另取了一支杯子放到了程風的杯子旁邊,想必是程夫人。

 

「就連鏢局的總鏢頭都不知道是甚麼?那託鏢的人呢?」

 

「照規矩二鏢頭是接下這單生意的人,只要帳目清楚了,根本不需要報備。據總鏢頭程勝說下鏢的人雖然沒有回來索取訂金,但是有時候珍寶要是牽連太大或是來歷不乾淨,失主往往不敢出面認領。至於王老拳那裡,如果對方是想贈送禮物或是受方一見就知道來歷的東西,不先告訴受方的例子也是有的。」

 

「程勝?他們是兄弟?」

 

「是同父異母的兄弟。我受人之託開始查這件案子以後花了很多功夫慢慢查找,終於找到了程風被藏了起來的屍首,身上甚麼貴重的東西也沒有。」

 

傅紅雪越聽越不對勁,狐疑的看向葉開。葉開正把自己的尖下巴捏了又捏,想得認真。「如果說程風是在護鏢途中遇到歹人殺人盜鏢,這件事到這裡也就結束了---雖然說劫鏢的人是如何在半夜把程風連人帶鏢的引開下手而不被同行鏢師發現這點很是蹊撬。可事發後洛陽三劍之一的陳三託他師兄傳話給我,說他無意間救起了被人綁擄的程夫人。程夫人告訴他說她丈夫保的這趟鏢別有隱情,她的丈夫是因為發現這支鏢另有古怪才被滅口的。可惜程夫人那時候已近臨盆,分娩以後就去世了。陳三說他帶著孤兒一路被人追殺,求我幫程風查一個清楚。一方面他分身無暇,一方面他未出道前受過程風恩惠,由他出面洗刷程風的名聲於事無補。」

 

「也可能是程風捲鏢逃跑,託鏢的人想暗中追回寶物,這才綁了程夫人要跟程風交換。」不管是什麼人做的,事後追尋到捲鏢潛逃的程風,解決了程風取回寶物,也很合理。

 

葉開翹起一腿,在板凳上晃阿晃的。「殺程風的人如果找到了東西,完全不需要留程夫人活口。把程夫人扣在手上不殺不放,有什麼用意呢?」

 

「也許程風藏在甚麼地方,...... 」

 

葉開搖了搖頭,「不像。據說程夫人不但沒有被搜身刑求,連問都沒被問過一句。」

 

「那陳三呢?」會不會是程風見財起意監守自盜,接贓的程夫人其實已經把寶物或是藏寶的地點給了陳三?如果是這樣,事情也就結束了。陳三身為得利者,自然不見得有說實話。

 

葉開晃了晃腦袋,像是裡頭盛裝了太多東西,脖子已經支撐不住重量了。「我和陳三倒有過幾面之緣,那個人簡直是個只會武的白癡,簡稱武癡,我在洛陽被人請客喝酒的時候整天纏著要跟我比武。我最後被纏得受不了,在半個洛陽前面一招把他打敗了,他還高興得很,繼續纏著我問那一招的精髓。我看那個人啊,就算把錢擺在他前面他也不認識。」

 

「你相信他?」

 

「我相信他。」

 

傅紅雪整個案子聽下來,還是覺得程風或是陳三的嫌疑最大。葉開和傅紅雪不一樣,葉開願意相信別人。傅紅雪不相信人性,但是他願意相信葉開。他想了一想,只覺得頭昏腦脹毫無頭緒,索性不想了。

 

葉開拿了代表陳三的第三只杯子跟第二只一碰,順手把三只杯子排成一排。等到他手離開桌面,傅紅雪才發覺第一只杯子裡的花生米已經不見了。

 

居然還學會了變戲法。 傅紅雪挑了挑一邊眉頭,「所以你受人之託,就決定淌這趟渾水了。」

 

葉開嘿嘿了兩聲,伸出一手抓了抓頭,居然有點心虛。「一開始是這樣,不過我在過程中發現程風有個親戚,我們倒可以結交。」

 

嗯?

 

葉開灑了把銅錢在桌上,「這是剛剛那批黑衣人,看樣子只是被人雇用的殺手,如果我料得不錯,殺程風滅口,擄走程夫人和解決我這個事後到處問東問西的麻煩鬼的都是他們。可惜訓練有素的殺手絕不透露買主的消息,要讓他們交我到背後主謀那裡又行不通。」

 

葉開越想越悶,「可為什麼不乾脆把我一刀咖嚓了,一了百了呢?如果程夫人和陳三都不知道這鏢到了哪裡,為什麼要追殺陳三和那娃娃呢?難道程夫人知道什麼關於託鏢人或是這支鏢的線索?那寶物又到哪裡去了呢?」

 

他把桌上的銅錢一個個疊了起來,又分成幾股放到茶杯旁,移來移去,忙呼得緊。過了一會停了下來抓了抓頭,一手把剛剛消失的花生米拋向空中,張口接著吃了。

 

「我倒知道去哪裡了。你不是才一口吞了嗎?」

 

葉開呆了一秒又嚼了兩下,才意識到傅紅雪是在跟他說笑話,舉起一手,雙眼圓圓的睜得老大。「冤枉啊,我可以指天為證,我剛剛吞的真的是顆花生,絕不是什麼價值連城的寶貝......」

 

葉開戳了戳自己的太陽穴,像是想起了什麼。

 

......我說啊,在我查這件案子的時候,我們,我們還是一起行動吧。因為呀...這個,這件案子的線索實在不多,我實在需要有你在我旁邊幫忙。而且我們要是不一起行動,再產生一次剛剛那樣的誤會就誤事了,你說是不是啊。」

 

葉開這個欲蓋彌張的表情他見過。在父親墓前說他幫他純粹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時候,就是這樣說話的。

 

「好。」

 

他回答得爽快,葉開卻狐疑的看看他,湊近他左右端詳,還拉了拉他的臉。「你真是我兄弟,不是喬裝的吧?」

 

傅紅雪斜瞪他一眼,葉開只好一副無辜認錯的樣子,嘟著嘴乖乖的把手縮回去。「說了這麼久的話餓死啦,咱們去吃東西吧。嘿,南門的那攤韭菜盒子做得不錯...」

 

 

 

他們到阜陽以後也沒閒著,葉開一下子到王老拳的教館偷帳簿,一下子三更半夜的拉著他到城外西郊扮鬼嚇人。從王家的馬夫到 守城門的小卒到王老拳家大公子在青樓的相好,無論三教九流,葉開無論對方是誰都能頂著笑容胡說八道一番,還少有問不出東西來的時候。偶爾遇到一兩個嘴硬的,也只需要他往前一站手按刀柄,葉開在旁敲打敲打用鬼故事嚇人,也把知道的東西吐得乾乾淨淨。奇怪的是葉開問的問題往往風馬牛不相及,聽起來和案情一點關係都沒有。

 

真是花樣白出。

 

傅紅雪一個人坐在街頭轉角的早點攤上,一手穩穩端著冒煙的滾白豆汁,心裡評論著葉開。他身後行人來去匆匆,小販的叫賣聲此起彼落,很是熱鬧。他一口一口的喝著豆漿,憶起當初他追查殺父仇人的時候,葉開也是裝神弄鬼神秘的不得了,連公子羽的鬼面具都有一個。那時候他不明究理,從葉開枕頭下搜出那個面具後還差點跟他反目成仇。

 

幸好他雖然以為自己的真心被陰謀背叛,痛怒交加得差點瘋狂,卻也沒有對著不願意分辯反抗的葉開下手。每次他回想起葉開那副又冤枉又倔強的表情,都不由得發個冷顫。他初出江湖時被仇恨矇閉了雙眼,見人殺人佛擋殺佛,那晚居然被冥冥中什麼力量拉著沒有傷害葉開。如果他那時候做出了什麼讓自己後悔一輩子的事......

 

葉開今早在街頭不知道瞥見了什麼,一碗熱豆漿喝到一半就擱下了,撇下他匆匆追了上去半天沒回來。傅紅雪喝完豆漿只得先回客棧等他。葉開回來以後卻又藏在自個兒的房間裡神神秘秘的半天不出門。

 

葉開等到晚上露臉以後心情似乎特別好,點了滿滿的一桌菜,連包子都點了兩籠。傅紅雪一邊慢慢夾著菜吃,一邊忍不住多看了葉開兩眼。他這些天來發現葉開雖然在人前總是嘻嘻哈哈,遇到什麼事情都從容面對,心裡的情緒還是很容易猜測。他自己從小家教甚嚴,在母親面前吃飯永遠坐姿端正,規規矩矩的夾菜配飯。葉開卻是隨興之至,情緒低落的時候用筷子把飯菜在碗裡撥啊撥的,半天也不吃一口; 心裡籌畫事情的時候會把各式湯菜全倒在飯上攪和成菜飯,一口一口規律的邊扒邊嚼邊想,像是連看菜夾菜的心思都捨不得花。至於他心情好的時候卻又搖身一變成了富家公子哥,一會兒夾兩口魚讚師傅一句,一會兒嚼兩下菜評論一下這豆腐味入得不夠,一頓飯吃的神采飛揚,享受得不得了。

 

葉開正抓了個包子努力往嘴巴裡塞,好不容易把鼓鼓的腮幫子裡的東西全吞下去了,突然疑惑的皺皺眉頭,側過臉去斜眼問他。

 

「怎麼一直看我?我臉上沾到甚麼東西了嗎?」說著往自己臉上摸了摸。

 

傅紅雪把注意力放回眼前飯碗,神色冷漠如常,像是不知道葉開在說甚麼。「請問葉大捕頭,接下來我們應該做甚麼呢?」

 

葉開神秘的笑開。「今早看到一個人走路的步法和廟裡跑了的傢伙輕功真像,就追上去交了個朋友-- 這位朋友今天不穿黑衣了, 衣袋裡也多了好多有趣的東西。 話說王老拳在阜陽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不知道怎麼跟黑衣人交上了朋友,掉了東西在對方手裡。 我們都來這麼久了,今天晚上也該去拜訪拜訪他老人家。」

 

王全雖然在江湖上不負盛名,在地方上卻是舉足輕重的武林人。他的拳館雖不能說是遠近馳名,這些年來也教出了許多大戶的護院教頭,高官的侍衛隨從。他們進了頗有規模的王宅後一路如入無人之境,直接到了書房,只見王全正坐在書桌前自斟自飲。葉開也不敲門,直接大大方方的推開門進房,像是王全下了請帖邀他來喝酒似的。

 

「葉少俠來了。這位是......?」

 

葉開舒服的坐下。「王老爺子認識我?想不到我這麼有名。」

 

王全淒涼一笑。「我雇的人曾經有眼不識泰山,在杭州招待了葉少俠兩天,我又怎麼會不認識呢?」

 

「王老爺子說話真是爽快。請問......」

 

王全把一束紙向葉開拋來,葉開和傅紅雪打開一看居然是一封自白書。大概是說王全雇了殺手用卑鄙手段取得了一套拳譜,偏偏得手的時候他正在外地處理生意,無法即時用約定好了的方法接收。黑衣組織怕他是改變主意了想賴帳,乾脆直接把東西託鏢,光明正大的送上門,也好盡快貨到收數。可那程風似乎看出託鏢的人門道不對打開包袱看過,他只好中途殺人滅口,把拳譜劫了下來,又教人綁了程夫人好嫁禍給程風。他本以為這件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覺,誰知道居然有人開始追查,追的人偏偏又是名動天下的葉開。他自知惡行敗露,只好伏首。

 

「明明不是這樣的,你為什麼要說謊?」葉開一個激動站了起來,「你一個教館的收入固定,哪來的閒錢買兇?再說你......」

 

「老夫一向過得光明磊落,沒想到老來一個行差踏錯,落得如此下場。所有的事情裡,我心裡最不安還是害了無辜的程二鏢頭。如今這樣解決,也可以還他一個清白了......」

 

王全說著說著身體慢慢倒下,葉開一個箭步搶了上去,拿起他的酒杯聞了一聞,這才發現酒裡有毒。他和傅紅雪面面相覷,眼見王全是不治了。

 

「你剛才說他在說謊,難道......」

 

傅紅雪話還沒說完。葉開已經扭了扭鼻子跟他做個表情,跳出窗施展輕功而去。他一路追著葉開,一直到了城外西郊的樹林裡,才看清楚葉開追著的人臉上蒙著黑布,身手矯健,看起來並非庸手。

 

這時候已經開始起霧,看樣子不盡快攔下對方不行。他正要拔刀向對方攻去,眼前卻閃過一道刀芒。

 

小李飛刀!他已經好久沒見過葉開出手,那一刀的光芒果然閃耀得讓人一輩子無法忘記。葉開在追逐之中腳步不停,一刀霸道的把敵人種種隔擋躲避的退路截斷,卻又留了一線生機。對方要是不想自行撞上飛刀送死,只需要停下腳步立定不動。

 

蒙面人轉過身來,傅紅雪也在葉開身側站定。對方和他們相聚五尺,只是定定看著他們,一句話也不說,似是渾然不懼小李飛刀加上滅絕十字刀的力量。

 

葉開自信的笑了起來。「唐兄是怕說起話來被我認出聲音,所以才這麼辛苦的裝啞巴吧?」

 

蒙面人像是受到葉開感染,也笑了起來。「果然名不虛傳。不知道葉大哥是怎麼發現我躲在一邊,又怎麼知道是我的呢?」

 

他把臉上的布拉下,果然是月前在醉仙樓跟葉開喝了一天一夜酒的唐六。

 

「醉仙樓的謝老頭做人有三個好處。第一是做生意的時候斤斤計較童叟無欺,該你的就是你的,不該你的一分也別想從他那裡多拿。第二個好處是他懂酒,只要是你想得到的好酒,他那裡都有收藏。」

 

「這好處在下親身見識過了,而且身受其慧,真的是好。」

 

「可不是嗎?這第三,也是最大的好處,是他疼老婆。所以謝大姐吃的用的沒有不是最好的,包括身上的脂粉香料都是用西域運來的罕見珍品,。」

 

「謝大姐居然是謝老頭子的妻子?在下一直以為她是樓主的女兒。」

 

葉開又笑了起來。「唐兄這句話應該在下次去醉仙樓說,大姐一定高興的偷偷少算你酒錢。唉,我說話你別打叉啊,我都忘了我說到哪了。哦,年前臘八我心情不好,在醉仙樓連喝了三天。我在那裡喝了多久,謝大姐就坐在那張黃梨凳子上陪了我多久。」

 

「謝老闆居然讓自己的老婆陪著別的男人喝酒,更何況是葉大哥這樣俊俏的男人?要是在下,那是決計不幹的。」

 

「那是因為你不是謝老頭。像謝老頭這樣百依百順,整顆心擺在老婆身上,叫往東不敢往西拐的男人才稀罕呢。謝大姐瞎了眼才看得上我們這種成天高來飛去的江湖人,老頭有什麼好擔心的?」

 

「這倒也是。」

 

葉開和唐六天南地北聊得忘我,傅紅雪在旁一動不動,臉色依舊,像是什麼也沒聽到,一分不耐的表情也沒有。葉開揉了揉自己的鼻子。

 

「總之呢,那張凳子上有黃梨的壇香,有謝大姐獨一無二的胭脂香,有我酒後發癲,不是不是,酒後平衡失調不小心灑上去的陳紹香。這麼複雜特殊的味道,我因為那天心情不好,印象更是特別深刻,只要近了一點就聞得出來。如果那凳子的木頭變成一個人絕對不會丟棄,而且視若珍寶時刻放在身上的東西......」

 

唐六伸手入懷,把葉開送的那小木像掏了出來。

 

「為什麼我一直沒有聞到呢?」

 

「唐兄看著這木人的時候,心裡想的都是那上面刀痕走向,化成飛刀的招式如何,又怎麼會聞到呢?」

 

唐六不知道從哪裡變出一小撮細白粉末,用指尖塗抹在小木人的頭上。「今天看到,甚至比傳聞想像中的還要驚人,這木人上的刀痕比較起來不過是死物 ---

我自以為通曉暗器手法,沒想到遇到看似簡單的一刀,心裡知道的招式居然全用不上。不過我摸著這木人的時候常想起送我的原主人風采,心裡都會浮現一股輕青草香,也是讓我分心的原因。」

 

傅紅雪往葉開的方向靠近了一小步。唐六又把小木人收回了懷裡。「這位想必是天下第一刀傅紅雪傅大俠了,幸會幸會...可惜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見面。葉大哥有很多話想問我吧。」

 

「你和王全是屬於一個幫派的人,對吧?」

 

「為什麼這麼說呢?」

 

「王全只是一個教拳的教頭,這幾年的支出揮霍已經遠遠的超出一個教館的收入。再加上黑衣殺手這筆開銷,不是私底下從事著什麼非法勾當,就是有什麼背後的力量在支持他。如果朝這個方向去查,很容易知道是後者。」

 

「葉大哥是什麼時候懷疑起我的呢?」

 

「我盯著王全,發現他每個月都要支開弟子,離開教館兩天到別處散心。這樣的行為,可不像幫會裡頭的小頭目定期到分舵向上匯報的樣子?我算準了他們的聚會模式,接下來的一次應該會落在二月初二。這時候偏偏有個人滿江湖的嚷嚷,非要跟我在二月二訂個約會,就是不讓我跟著王全去開開眼界。」

 

「哈哈哈哈哈......葉大哥這樣說,顯得在下笨了。不過我選擇用這種方式拌住葉大哥,而不悄悄的用毒藥對付你,是真的想借機認識認識葉大哥。」

 

「有些事卻是我怎麼也想不通的,你也不要光聽,也說個故事來聽聽。」

 

唐六躊豫了一下。「王全這個人,也沒有什麼,就是越老越喜歡舒適享福,也就越來越貪財。他因而加入了一個幫派,本來應該貢獻人脈換取活動經費,沒想到他開始挪用公款,一下子虧空了十萬兩。」

 

「他知道瞞不了多久,所以對上面聲稱他用十萬兩買了個失傳了的絕世武功心法要上獻,買了以後需要洗贓,所以需要裝模做樣的託鏢給自己。接下來只要他雇用殺手誣陷鏢師捲了寶物逃走,帳面上就平了。可惜幫裡早就對他的帳早就起了疑心,出了這種事怎麼可能不派人查看?」

 

葉開搖了搖頭。「程風恐怕是發現自己保的鏢是個空盒,又對夫人露了口風,程夫人才也被捲了進去。王全自然不能讓組織知道那鏢從一開始就是空的。」

 

「當然了。更糟的是王全知道派下來查他帳的人對鑽研暗器有興趣,居然異想天開,雇人去以暗器聞名的孔雀山莊生事,希望能偷個什麼將功補過。如果孔雀山莊這麼容易入侵,這種事老早就有人去幹了,哪裡還輪得到他呢。」

 

葉開跟著嘆了一聲。「這麼笨的人老是捅簍子,不如不存在的好。」

 

傅紅雪想起南宮博費盡心思,要在孔雀山莊內部找出的內應。那個在南宮世家一藏多年的奸細會不會是被這個神秘的幫派安排進去的?如果不是王全擅自提前動用內應想將功補過洩露了底細,他們原本想從孔雀山莊圖謀什麼?

 

「幫裡知道葉開葉大俠也在查這個案子,就派人對王全說了:你給葉大俠一個交代,幫程風洗刷了冤名,這件事就這樣算了。不然的話,就要幫規處分了。」

 

葉開點了點頭想了一會。「這個葉開聽起來麻煩死了,與其千方百計的把他引開,幹嘛不找個人暗中毒死他算了?」

 

傅紅雪一直鎖在唐六身上的殺氣轉強。

 

「一來幫裡本來也就要處分王全,沒必要為了他得罪葉開這樣的人物。就算一舉能夠得手,滅絕十字刀和小李飛刀尋上門來報仇可不是好玩的。二來這幫派和魔教有幾分關係,花白鳳雖然叛教,也只是去嫁人,並沒有倒戈,大公主在魔教裡的地位還是在的。誰知道哪天大公主的公子不會子承母業,成了魔教教主......」

 

「喂,我們最起碼也一起喝過酒,不需要這樣咒我吧。要真當了那個什麼蕉豬,我以後還怎麼自在喝酒?」

 

「魔教裡信奉血緣傳承的人不少,公子武功頭腦都是上上,也不是沒有可能。」 唐六一派認真,只說得葉開全身直打冷顫,恨不得把雙耳摀起來。

 

「三來這幫裡派來的人一見到葉開就驚為天人,被他的風采折倒,恨不得結交成好朋友。就算不小心抓到了也要想辦法放掉,怎麼能殺呢?」

 

葉開雙手插腰。「誒,別拍馬屁,我跟什麼教啊幫的都不會扯上關係的,你別白費心思了。反正知道你怕了我兄弟和師父,又因為我娘的關係不想動我就是了。」

 

唐六苦笑,「葉大哥要這樣想,在下也沒有辦法。」

 

「杭州第一鏢局總鏢頭程勝是你們的人,程風是他下的手吧?」

 

唐六頓了一下,「為什麼這樣問呢?」

 

「王全要做假帳,把東西送給自己做什麼?應該是有共犯幫他裝模作樣的把所謂寶物託鏢給他,這樣運鏢途中出了事情,他才能跟上級報告自己從沒接到過東西。再說程風武功不弱,要讓他夜裡不知不覺的消失而不讓同行鏢師發現,光靠黑衣殺手是不行的,恐怕還是需要一個熟識的人把他引出去,好讓黑衣人下手。我事後問了問,二月初二那天第一鏢局沒有鏢送,也只有程勝不在第一鏢局裡,這樣看來,他是屬於同一個幫派,是去參加分舵的聚會的可能性很大。」

 

「聽說程勝和程風身為第一鏢局的當家,卻一直面和心不和,雖然沒有鬧得天下皆知,鏢局裡的下人卻都看出來了,私下八卦時總要聊上幾句。我猜程勝和王老拳師既然同樣是一個神秘幫派裡的人,平常對王老私虧公款的事早就看出了端倪。他趁老王快被上級追查,心煩意亂的時候接近他向他獻計,說是可以讓自己鏢局的人護送捏造的寶物,只要暗中殺了鏢師藏匿屍首,就可以謊稱寶物是被盜走的,把虧欠的帳面消平了。老王中了計真的雇了批黑衣殺手執行計畫,程勝正好借刀殺人,還順便賣了王全一個人情,抓了他一個把柄在手裡。這樣想想,程夫人能被留活口到生產,也是他一時心軟,想替程家留個後吧。」

 

唐六沉默了一會,突然笑了起來,抹了抹自己的臉。「葉大哥也沒有把握程勝和我們有沒有關係,這才故意說了出來,要看我的反應印證吧。在下的江湖經歷還是不夠久,臉上藏不住事。早知道就把那鬼面具帶在身邊了。」

 

葉開也跟著神秘一笑,像是正在跟唐六分享什麼天大的秘密。「就跟你說那不過是個鬼面具,沒有什麼嘛。等到人的臉皮能當成面具,還變幻由心的時候,那才叫可怕。」

 

「程勝和程風私底下有沒有過節,程風接這支鏢是不是偶然,那就很難說了。不過如果一個幫派潛伏地下想不被人知道,而成員被人猜出底細,那這個人就再也沒有用處,下場多半是要消失了。葉大哥真是,一句話比一把飛刀還要厲害。」

 

傅紅雪一直在旁聽著莫不做聲,突然冒出一句。「連自己的親兄弟都下得了手,便宜他了。」

 

「傅大俠自己心愛兄弟,看見有人手足相殘,自然生氣。不過只要不是一個媽生的就不算親兄弟,人心隔肚皮,你把對方當兄弟,誰知道對方心裡是怎麼想你的呢。唉呦,我可不是在挑撥離間。」

 

唐六趁機一個錯身,閃出了傅紅雪用殺氣籠罩他的圈子。

 

「天都快亮了,再聊下去我都要把祖宗八代生辰八字供出來啦。葉大哥,咱們後會有期!」說著施展輕功,一陣煙般走了。

 

這樣就走了?這個神秘的幫派暗中招兵買馬,究竟在圖謀什麼?黑衣殺手組織訓練有素戒律森嚴,跟這個幫派有沒有關係,又是誰在背後籌劃?唐六身為唐門的人,難道唐門和這些勢力間有什麼糾葛?葉開伸了伸懶腰,像是一點也沒想到這些問題。

 

「唉,累死我了。我們先回去補個眠,其他的明天再說吧。」

 

 

 

第二天吃過早飯,葉開不等傅紅雪問,乾脆先說話了。

 

「我們說好了案子結束之前都先不分開,這案情是明白了,可是案子還沒有結束呢。有一個人我們得去見見,而且少了你還不行。」

 

「是誰?」

 

葉開看了傅紅雪一眼。這些日子傅紅雪和葉開一起為了案子忙碌,頗有點回到當初為了揪出前武林盟主血案真兇時的合作無間。葉開從一開始就掌握所有的線索,傅紅雪也從來不過問下一站的目標。

 

「是有華陀再世之稱的薛神醫。這傢伙和程風是...」葉開掰起指頭算了算,「....是姻親。」他又忙不迭添了一句。「你放心,等到這件事完了就沒事了,一定很快放你自由。」說著在傅紅雪的肩上重重一拍。

 

可惜他這一拍太大力了,不但沒讓傅紅雪放心,反而讓他本來就漠無表情的臉更冷了些。

 

 

薛神醫這個人的脾氣和他的本事一樣大,而且一樣古怪。雖然從沒有醫不好的人,可是要讓他醫個人還真難。要是他只是索取巨額醫藥費倒還好辦,有些要求奇奇怪怪強人所難,這才讓人頭痛。要上門求醫的是江湖人士,少不得要被要求追殺仇家。把好不容易把醫好了的病患留在醫館當他試毒試藥的藥人、因為求醫的人病情太過普通,治好了顯不出他的本事拒絕、嫌病患長得不合他神醫的眼,治到一半順便用藥改人容貌......也因為他個性實在太苛薄古怪,尋常人不到生死關頭走投無路了,也不會去求他。

 

葉開出門前沐浴更衣,特地換了一套淺青衣服,搭上深紫外掛靛青束腰,整個人看著精神奕奕,心情舒爽。傅紅雪在他身邊看著,再想起今天之後他們可能就要分道揚鑣,臉上卻沒有什麼表情,只是比平常沉默。

 

他跟著葉開到了地方,這才發現薛府和他想像中的醫館不同。薛府位在城中鬧區,從外面看上去是內連幾進的大戶。葉開向守門的報上姓名,說是有緊要急事和薛夫人商量,不一會就被請了進到客房奉茶。

 

葉開規規矩矩的坐著,看上去是在從容的端著茶喝,傅紅雪卻感覺他有些緊張。他看向葉開正要開口尋問,一個肥胖婦人走了進來。

 

那婦人身材福胖四肢矮短,一進門就濃香撲鼻,穿錦著緞臉上濃妝,身上滿是金銀珠翠,倒像是把滿城的銀樓都戴在頭上了。她一進門就往葉開的方向衝,緊緊的抓住他的手。

 

「這可終於來了!我妹妹和妹夫身上天大的怨屈,到底怎麼樣了?我那姪子有下落了沒有?」

 

葉開一臉尷尬的站了起來,趁著扶她坐下的當頭掙脫了她緊握著的手,求救似的看向傅紅雪。「咳咳,這位是薛夫人,是程風夫人的表姊。雖然說是表親,她們姊妹從小一起長大,其實跟親姊妹查不多。我前陣子有幸為了這案子認識了薛夫人。這是我的好兄弟傅紅雪,在幫程風夫婦洗刷清白上幫了大忙。」

 

那胖婦人這才看見一旁的傅紅雪,轉身向他依了一禮。葉開像是怕再招到薛夫人重量級的攻擊,把她安在椅上自己站著,把王全自白書中的內容簡述了一番,再三強調既然兇手已經伏法,又有自白書做證據,消息已經在江湖上傳了開來,程風夫妻再也不需要背負盜鏢逃亡的污名。

 

薛夫人邊聽邊哭,從懷中淘出薰得濃香的絲絹不斷擦眼淚。傅紅雪聽著她的哭聲,只恨不得遠遠逃出這薛府,終於明白葉開進府以後的備戰心情。

 

那薛夫人好不容易哭完擦乾眼淚,站起身來向他們盈盈下拜,傅紅雪也站了起來。

 

「兩位大俠的大恩如山,我無以為報。有機會只要能力所及,一定粉身碎骨也要報答。」

 

「也不用粉身碎骨......不過真的有一件事要拜託。我這兄弟小時候傷到了腦子,到現在還留著個毛病在身上。不知道薛夫人有沒有辦法讓薛神醫幫他看看?」

 

薛夫人一話不發風似的轉出房去,葉開只聳了聳肩,噓了口氣又坐了下來。傅紅雪趁機瞪了葉開一眼: 「你早說是帶我來看病,難道我還會拒絕離開不成?這樣神神秘秘半拐帶騙,把我當作什麼了?」

 

原來葉開之前說他這樣費力追查真相不只是為了路見不平,也有私心,是想帶著他求醫。傅紅雪心裡鬆動,臉上也做不出生氣的表情。

 

葉開知道傅紅雪只不過是念他幾句,也只嘻皮笑臉的。「你這小子也太會跑,一消失就是幾年,固執起來又不聽人說話。不這樣怎麼把你拐到這裡來?」

 

不一會薛夫人帶著薛神醫過來,不,該說是扭著他一隻耳朵過來。

 

「葉大俠和傅大俠吩咐了,你就給我好好的醫!要是醫不好,今天晚上就不要進房!」說著把他往椅子上一摜,轉頭向他們告聲罪,說要回房收拾心情,又一陣風的出去了。

 

那薛神醫愁眉苦眼的幫傅紅雪把起脈來,一點也沒有平常接見病患時的指高氣昂。那邊葉開從薛神醫被扭著耳朵進門就用一手握拳摀著嘴巴憋笑,這時候終於收拾了笑意湊上來關心。

 

薛神醫搭了一會脈滿不耐煩,看往葉開罵了起來。「我疼愛老婆,有什麼好笑?當年我老婆可比她表妹美多了,後來為了我嚐遍奇草怪藥讓我觀習藥性,才變成這個樣子。我不尊敬愛護她,那還是人嗎?」

 

葉開聞言一臉敬意,還直身告了聲罪。傅紅雪卻冷冷開口:「你是因為真的心裡愛她敬她,還是只是因為覺得虧欠了她心裡不安,想盡全力補償她?」

 

「你懂什麼?」

 

薛神醫看了葉開一眼後卻再也沒移開眼神,仔細端詳葉開了一會,也不多回答傅紅雪。「他這癲癇症說簡單也不簡單,說難也不難,終是對症下藥就好。而且他這症只要不要受到太大刺激,就是放著也沒事......」

 

「喂,你說得輕鬆,他在跟人動起手來的關頭發作起來,可是會要命的!」

 

......我夫人今天只吩咐了我治一個人,不如把你那心脈的舊傷治了,還比較划算。」

 

傅紅雪看向葉開的眼神銳利如刀。葉開正在他背後向薛神醫拼命做著-別說出來啊-的手勢,卻已經遲了。

 

「什麼心脈的舊傷?」

 

 

 

「喂,傅紅雪,等等我,你去哪啊?」

 

傅紅雪充耳不聞,施展出全身輕功,葉開緊緊跟在後面窮追不捨,就和他們剛認識的時候一模一樣。傅紅雪知道自己的輕功不及葉開,是怎麼也甩不掉他的,可是心中氣悶煩躁之極,只能靠急速奔馳,感受著風撲在臉傷的刺痛宣洩。

 

問他舊傷是怎麼來的,葉開就開始支支唔唔含糊其詞,說是在武林道上打滾哪能不受點小傷,只不過他倒楣,每次都傷在心脈,傷上加傷所以沒有完全痊癒。問他為什麼不自己讓薛神醫看看,又應他自己的傷自己知道,內傷就要用內息慢慢調理就好,不需要針藥。讓他給薛神醫也把脈看看,拖拖拉拉坐下之前對著薛神醫又擠眉毛又使臉色。到底有什麼是不能對他說的?!

 

「你的命只有一條,為什麼把醫治的機會讓給我?」他狂吼一句,終於忍不住奔了出去。他期望葉開回他什麼?因為他覺得他才是應該背負血海深仇,才是應該在仇恨中長大的孩子,所以他虧欠了傅紅雪,注定一輩子對他抱著歉意努力補償他?

 

無論是哪一個答案,他現在都不想聽到。

 

葉開自從認識他,便滿口情啊愛的,一開始他不知道葉大士為什麼不普渡眾生,只追著他跑。雖然纏得他煩,卻讓一心一意復仇的他在險惡江湖中嘗到他從來沒有感受過的溫暖。等到後來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真相,才明白葉開對他一直是虧欠之情兄弟之愛。

 

他幾乎想大笑起來:他初入江湖就吸引得小李飛刀的唯一傳人對他另眼相看,能有什麼其它原因?他一個身份卑微的婢女生的私生子,能被魔教公主撫養成人學了一身武功,最後還有了個兄弟,就應該心滿意足了,又要痴心妄想什麼?

 

他寧願從此日日癲瘋發作,也不要讓葉開這樣的對他好!

 

「喂,你還跑?」葉開終於追上了他,一個箭步攔在他面前雙手插腰。「我才說你這傢伙固執起來不聽人話,可沒說錯吧?」

 

「讓開。」

 

他和葉開四目交接,只看到他澄淨的雙目裡滿是熱誠急切,目光中有多少沒有說出的話語。他心中一陣觸動,連忙轉頭。

 

「傅紅雪,你聽我說啊,喂......」葉開突然緊緊蹙眉捉住胸口衣襟,整個背弓了起來。他看葉開臉色泛白,正要往前關切,葉開卻已經腳步一個踉蹌,直直的倒在地上。

 

「葉開,葉開!」他俯身查看昏迷不醒的葉開,只覺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要停止了。難道是他剛剛使輕功時用脫了力,內息調不過來,這麼才引得他舊傷復發?還是他......

 

傅紅雪念頭還沒轉完,葉開突然笑嘻嘻的睜開眼,從他身下出指,飛快封了他五處大穴。「對不起啦,就跟你說不這樣你不會乖乖的跟我去看醫生嘛。」

 

葉開扛著他回到城裡時已經入夜,只好先找間客棧歇息。葉開揹著他上樓時不住口的招惹他,像是怕他不夠生氣似的。

 

「唉,你怎麼這麼重啊,好幾年沒揹你了,都不知道你是吃什麼養活的......」

 

「你傅紅雪難搞又不聽人話,落到了我葉開的手裡,還不是要你往東就往東,要你往西就往西......」

 

「明天一早就扛你去見薛神醫,你愛玩走人愛搞消失,就等醫好了再走好了,到時候還稀罕你......」

 

葉開把他往椅一放,轉身走了兩步腳步停住,背對著他把手放在胸前半晌,又用手臂揉了揉雙眼,才出房去了。他看著葉開的背影,沒來由的心口悶痛了起來。葉開,葉開......

 

等到葉開回房,手裡卻多了一捆繩索,他把傅紅雪移到床上讓他躺平,又把他綁得結結實實,才解了他穴,又幫他推血過宮,確保他沒有因為穴道被封過久血氣不順。這樣一折騰,傅紅雪本來消得七七八八的滿腔怒火又起來了。

 

「放開我。」

 

「欸,對不起,這回可沒這麼容易了。」他這樣一說,他才想起了上次葉開這樣困住他,不讓他為了向應天和六大門派對上的事。

 

「放、開、我!」

 

「我要睡啦,你是安安靜靜的也睡一覺呢,還是要我點你的睡穴?」

 

傅紅雪氣得說不出話來,卻聽得葉開一聲「這才對嘛」,跟著脫下外衣,翻身躍過他跳進裡床。葉開先盤腿打坐用功了一會,這才從床上凝真氣發了道飛刀熄了桌上燭火睡下,睡前還分了半床被子蓋在他身上。

 

他氣得閉上雙眼,一直到葉開的呼吸變得緩慢勻長,這才轉頭看向他。他看著葉開側面輪廓,心頭的氣慢慢的也就消了,無聊之中不由自主的胡思亂想起來。

 

熟睡著的葉開看起來年紀比實際上小些,倒像是剛剛成年的少年。少年時代的葉開都在做什麼呢?他身為小李飛刀唯一的弟子,自然不能整天無所事事。以他現在在飛刀和輕功的造詣來看,奠定基礎的時候也是少不了刻苦的用功。不過偶爾練功休息空檔,小葉開會不會嘴裡咬著個包子,湊在李尋歡旁邊看他雕木人?

 

葉開的睫毛好長,倒像個大姑娘似的。他的鼻樑挺直,雙唇薄細,笑著彎起來的時候很好看。傅紅雪皺了皺眉。冰姨說唇薄的人命也薄,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少年時的葉開還不認識他,那時候的他大概跟他的外表一樣無憂無慮,每天一定過得很開心。

 

剛認識的時候葉開覺得彌補他甚至比報父仇還重要,後來他們的身世明瞭,父仇報了,他也走得遠遠的了,為什麼葉開還要跟江湖中的是非糾葛,悠遊在山水明善的地方不是更對他的性子?這些年來,像程風一案這樣的事他管了多少,除了背景雄厚的地下組織,非邪非正的唐門,和收錢買兇的黑衣殺手,他還給自己招惹了些什麼麻煩?

 

為什麼,葉開這樣的堅持要醫好他的毛病?

 

他想起南宮翎溫柔堅強的眼眸。

 

『你既然回來了,就要多幫我看看葉大哥,他要是不開心的時候你就多笑笑,這樣他就會開心了。』

 

 

『我開不開心,對你很重要嗎?』

『嗯!很重要啊,比我自己開不開心,還要重要。』

 

 

傅紅雪看著想著,不知不覺中倦意上湧,也闔上眼睡了。朦朧中只覺得身邊的人向他靠了一靠,有什麼搭著他的一邊肩膀。

 

那天晚上他睡得異常安穩,一夜無夢。

 

 

第二天他醒了的時候,葉開已經站在床頭穿衣了。葉開點了他兩處穴道解了繩索,揹著他又到了薛府,卸貨一般的把他安在椅子上。薛神醫踏進客廳的時候還來回看了看他們,嘿嘿了兩聲,才在他身邊的椅子上坐下。

 

「看樣子是要醫傅大俠了是嗎?好好,你們倆商量定了,不要反悔就好。」說著把針袋平放在桌上攤開。

 

傅紅雪這時把一手伸出讓薛神醫把脈,葉開見狀只差下巴沒掉下來,一手直指著他。「你......」

 

「大悲賦裡有移穴法。第一次是暗算,第二次我有防備就不靈了。」傅紅雪看向他一眼,表情和語氣都淡淡的,倒讓人看不出情緒。

 

「什麼暗算,那是力敵不如智取。害我路上拎得那麼辛苦。」葉開微微嘟起嘴小聲反駁,眼睛直盯著任由神醫針灸擺佈的傅紅雪,像是在看什麼不可思議的奇蹟。等到傅紅雪把小童送上來療程最後一道的煎藥一口喝盡,葉開更是笑得腮頰都鼓了起來。

 

傅紅雪一直一言不發,等到他們並肩跨出薛府的大門,葉開轉頭看向他的時候他卻搶先開口了。

 

「你說程風的案子了結之前,我們都不能分開。」

 

「是啊。」

 

「那好,這案子還沒了,有一個人我們得去見見。我想他只相信你的話,所以一定要你去。」

 

「這麼神秘?是誰啊?」

 

傅紅雪一言不發,舉步就走,轉身後眼角卻忍不住浮現一絲得意。葉開抓了抓頭,也只能追了上去。

 

「喂,傅紅雪,等等我啊!」

 

 

 

這回傅紅雪成了領路人,一路上行得緩慢不說,每天到了吃飯的時候必停,日落之前就找客棧落腳或洞穴空地生火設營。這種走法,哪裡像是習慣了餐風露宿的江湖人?葉開一開始還滿肚子疑惑問東問西,後來看他不急不忙,胸有成竹的往固定方向前進,也就幹脆跟著他享受,路上觀賞風景東張西望,變成了十足以遊山玩水為目的的遊客。葉開生性開朗不端架子,又肯和陌生人說笑,和店小二之流打交道點菜付帳的工作自然而然的就落在他身上。傅紅雪索性把身上急用以外的閒錢全都給了葉開保管。

 

葉開看看他面前桌上的明晃晃的金葉子,抬頭看看他,又低頭看看金葉子。「這桌菜是點來我們一起吃的,你不用跟我買啊,吃就是了。」

 

「先放你身上。」

 

「我還不缺錢呢。那天在醉仙樓喝的酒不多,謝老頭後來跟我七三分帳,這幾個月都花不完了。你吃得又不多,幹嘛跟我這麼客氣?」

 

「一半本來就是你的。是母親留下來的。」

 

葉開沉默了一會,把金葉子收了起來。「那我去再訂一間房。」

 

傅紅雪搖了搖頭,「一間房就夠了。」

 

葉開也只奇怪的看他一眼,嘟噥兩句這也太省了吧,就自行挾菜吃起飯來,把這事撇下了。傅紅雪一路上堅持和葉開同房,兩個人白天同行,晚上抵足而眠,少有分開的時候。葉開掌管錢囊以後時時注意傅紅雪有沒有在街邊看上東西或是需要添置的行頭,兩人就連在街頭漫步時都是並肩而行,也沒有什麼機會離開對方視線。葉開只道傅紅雪節儉慣了,又想體驗兩兄弟一起成長的生活,倒也不以為意,反正大部份客棧的上房也夠寬敞,兩個大男人住著也不太擠跼。唯一尷尬的是傅紅雪睡姿極佳,上床平躺以後雙手放在腹部,往往到天亮了都不動一動。葉開卻是自由自在瀟灑慣了的,晚上也不甚安分,偶爾半夜醒來還會發現自己的頭靠在傅紅雪的肩頭或是手橫掛在人家胸腹。不過傅紅雪似乎渾然不覺,葉開又還沒把他踢下床過,也就不主動提起。

 

他們這樣結伴同行,一來沒有以前在江湖行走時提防敵人的壓力,二來沒有時間限制,加上葉開又是個花樣百變,苦中都能做樂的人,旅程中自然過得十分開心。一次他們走了兩天山路吃多了山果乾糧,進城洗漱後便葉開就迫不及待的拉著傅紅雪到飯館祭祭胃腸。兩人酒足飯飽後心滿意足的在街上閒逛,葉開撇見街邊一個攤子上的小玩意兒有趣,給了兩吊錢借了攤子,竟吆喝著變起戲法來了。傅紅雪站在一旁,只見他一下子從空空的手帕下變出鮮花,一下子把桶子裡的珠子拉成珠鍊,惹得圍觀的大人孩子們一陣一陣的驚嘆鼓掌。他細看葉開動作,雖然看不出手法,卻也明白葉開常練接收飛刀,手指的靈活度和對掌上每一吋肌肉的控制都優於常人,學起戲法自然輕而易舉。葉開玩了好一會,又哄完興奮得圍在他身邊嚷著要學仙術的孩子們,這才回到傅紅雪處。

 

「怎麼樣,要不要跟葉哥哥學仙法啊?」葉開向他挑了挑一邊眉毛。

 

他看著臉上還帶著燦爛笑容,從心底透出輕鬆愉悅的葉開,只覺得他渾身散發著一股明亮溫暖的魅力,引著人想親近。他愣了一下,才回過神來。

 

......我要學可以在天上飛的。」

 

葉開笑了開來,「好。」

 

 

 

初春之際的山裡草木都帶著生機,地上已經冒著嫩嫩的青綠,有些樹梢上還掛著殘雪。這天他們行經一處水潭,傅紅雪見葉開看著湖光水色眼都亮了,便建議休息一會。葉開帶著他尋到源頭的小瀑布,二話不說的脫了鞋子把袖子褲管捲起,到離瀑布不遠的淺處踩起水來。

 

「喂,下來啊!」葉開朝他揮了揮手。

 

傅紅雪微笑一下搖了搖頭,走到水邊捧了幾口水喝,在潭邊大石上揀個乾淨地方坐了。那潭水清澈見底,喝起來涼沁心肺,踏在裡面想必舒服得很。葉開洗過手腳以後捨不得上岸,不停用手腳撥撥潭水,很是自得其樂。

 

傅紅雪坐在一邊聽著瀑布聲,看著葉開在水花飛濺的瀑布前怡然自得,再自然不過的融入眼前的景色,似是這山水間的靈氣化出來的精靈。他心中一動,想起了翠濃。

 

他剛認識翠濃的時候還是個孩子,他第一眼看到她的時候,她頭上戴著七彩花環盪著鞦韆,笑得十分愉悅。他腦海裡的第一個念頭是他遇到了花仙子:這個世界上只有報仇,只有練功、痛苦、血腥、黑暗,哪裡能有人笑得這樣歡樂?

 

後來他鼓起勇氣和翠濃說話,才知道人間還有另一個充滿歡笑和光明的世界。他每次溜出來偷偷和翠濃見個面說兩句話,全身血液都流著興奮躁動,像是他正站在兩個世界交接的大門前,他只要再向前一步,光就能照到他身上。

 

直到翠濃因為他死了,他才認清一個事實:她是被他害死的。他只屬於他的世界,試圖逃離責任的下場就是付出代價。不公平的是,幫他付出代價的人是她。所以他把翠濃的畫像藏在身上,每次他摸到懷中的紙捲,心中都充滿歉疚痛苦,卻也提醒了身在無間地獄中的他自由的存在。

 

葉開的出現又提醒了他那個他曾經嚮往,卻離他遙不可及的世界。葉開像是那個光明世界化身的使者,亮得讓他睜不開眼直視。他不斷的勸他放棄報仇,不斷的用愛,自由,和笑容誘惑他,他卻只能轉身逃得遠遠的,無聲的在心中吶喊:不要靠近我!我會害死你的!

 

傅紅雪下意識的握緊了拳頭。可是現在不一樣了,那一戰之後他變得很強,身上又沒有了那老毛病的牽絆,他已經有足夠的力量可以保護他想保護的人了。

 

葉開從潭中上來坐在他身邊往後一躺,只用手肘撐起上半身,伸直了雙腿,任由一雙腳丫子慢慢晾乾。傅紅雪瞥眼看見葉開白皙的腳上掛著晶瑩水珠,忍不住想拿條巾子幫他擦乾了。葉開的腳比起自己的好小,擦的時候他大概一隻手就能握住......他心中一蕩,連忙轉頭移開目光。

 

「傅紅雪......」葉開直直看著瀑布,似是還在欣賞山光水色。

 

「嗯?」

 

......」葉開像是沒有意識到自己開口說了話,半晌才坐起身來,繼續又問下去。「......你那個時候為什麼又答應就醫了呢?我以為你會固執下去,堅持把看薛神醫的機會讓給我。」

 

葉開坐在他身旁直直的看著他,他的眼睛近看烏溜圓亮,很是漂亮。

 

他斜看葉開一眼,臉上什麼也不現。「我聽你的話就醫,你不高興嗎?」

 

......那時候我以為你傷勢發作,心裡焦急得如同刀剜,我病發的時候你在旁邊看著,心裡一定更難受吧?比起心裡的苦,身上的傷又算得了什麼?如果再要有人受這種折磨,不如讓我來受。

 

葉開連連搖頭。「吶,我可不是在抱怨啊,你那症頭帶在身上太危險,本來就是要去根治的了。我只是好奇。」

 

「我們反正一起同行,有了麻煩就由我出手,你不需要運動心脈真氣,自然不會觸發舊傷。我們......我們倆兄弟同心,誰醫好了都是一樣。」我們不要再分開,以後我的滅絕十字刀就是你的心脈。

 

他平常寡言少語,這番話已經很超過平常他說話的習慣。葉開驚訝的仔細往他臉上看了看,卻看不出什麼來。

 

「那等到我們分......」葉開眨了眨眼,「那你可得隨時在我身邊保護我才行。」他臉上嘲嘻得笑了起來,用食指刮了刮自己的一邊臉頰。「什麼兄弟同心,醫好了誰都是一樣,傅紅雪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會花言巧語了,狗嘴專吐象牙,也不怕肉麻。」

 

「那我們乾脆再肉麻一點...」他一半的話出口隱隱覺得不妥,便停了下來。葉開坐了起來,湊近他一臂環抱他的肩頭,等著聽他想怎麼個肉麻法。

 

傅紅雪突然一陣口乾,掙脫了葉開的手臂走到潭邊蹲下喝了好幾口水,又洗了把臉,這才起身返回大石邊。

 

「走吧。」

 

 

 

他們一路只往北行,雖然已經過了冬天,卻慢慢冷了起來。一天早上葉開拼命的摩擦雙掌往手上呵氣,呼出的熱氣都結成一陣陣的水霧,身子還在原地跳啊跳的,傅紅雪才想起自己修習的內功屬性寒冷,葉開卻是需要運功護體保暖。他只提了一提添些冬衣,葉開卻整個人亮了起來,拉著他進了成衣鋪。他看著葉開東摸摸西看看,拉著老闆推薦的幾種布料湊在一起比較,覺得有點魚出水般的不知所措。衣服只要保暖耐穿就好了,哪來這麼多花樣?

 

等到葉開拿著一件袍子往他身上比,他這才發現那些花花綠綠的布是為他挑的。他心裡嚇了一跳直想搖頭,臉卻一板,瞪了葉開一眼。他環顧店裡,隨手抓了一件黑裘披風。「我就這件吧。」

 

「唉呀,你別整天不是白的就是黑的嘛,多無趣啊。偶爾試試其他顏色,心情也會跟著好起來的。相信我, 你個子夠高身材也好,撐得起這個顏色。不如......」

 

葉開不當大俠了應該改行賣衣服。他又給葉開一個白眼。「我現在心情很好。」

 

話一出口他才發現,他現在的心情真的很好。他自懂事就努力讓自己無心無情,血液裡只該流著冷酷的報復。他初入江湖的那些日子經歷了不少喜怒哀樂大悲大痛,和葉開分手以後索性不顧不想,把自己不明白的情緒拋在腦後專致於武道。他這時候才猛然發覺他的心情不只很好,這段日子更是他一生中最快活的時候。如果他們能這樣一直走下去,永遠也走不到大雪原就好了。

 

「你自己怎麼不也添一件?」

 

傅紅雪看著又認真滿店逛了起來的葉開,記起從前他也兩三天就換個顏色樣式,黑白青紅藍橙紫都看他穿過,也就見怪不怪了。他想起杭州城裡的紫衣美人,本來想打趣幾句提議買那樣的算了,卻分神盤算起其他的事來。

 

他這些年踏遍天涯海角看過不少奇觀,他自己走過時只是欣賞一陣感受自然風景,不過那天葉開在那小瀑布下就玩得這樣開心,等大雪原的事完了以後應該要在初夏的時候帶他去一觀華山後崖的美景,還不看得他流連忘返?深秋時岱山裡滿谷的楓紅很是壯觀,葉開也一定會喜歡......他要是穿得一身紅,不也是一片紅葉,站在那裡不就融在背景裡了,可讓人怎麼找去?入冬以後呢......他似乎在哪裡看過一片梅林,還沒走近就聞得到暗香襲人。葉開似乎怕冷,無間地獄後山其實有個終年滾熱的溫泉,泡在裡面很驅寒氣。他想到帶著葉開一起回到無間地獄心中一溫,雖然站在一邊等了小半個時辰,臉上卻沒有什麼不耐情緒,表情也比平常緩和了很多。

 

 

 

大雪原和他記憶中的一樣寒冷,無邊無際的白卻不像從前一樣威脅著把人吞沒。這次他和葉開結伴同行,雪地裡長長的兩道平行足跡拖在他們身後,似是要宣告什麼他離開以後的改變。傅紅雪拒絕一陣陣呼嘯著的狂風威脅,直挺著身體咬著牙根,一步步的走著。他本來擔心怕冷的葉開會禁不住,可是他每次側眼望去,葉開總是跟他並肩而行從不落後,雖然唇色比平常蒼白一些,他還是臉色從容腳步輕快,偶爾無風的時候還會開口和他閒聊兩句。不知道的人如果只看葉開享受的表情,大概會以為撲在他臉上的是江南湖畔稍稍能搖擺柳枝的春風。

 

 

傅紅雪蓋的小屋旁不遠處多了個小木屋,他頓了一下,選擇向新屋走去。陳三正從屋後繞出來,看到他們的身影先是凝神戒備,看到他後驚喜的要迎上來,認出葉開以後卻頓時停住不動,臉上怔怔流下淚來。

 

他們招呼著進了屋,那陳三到吊籃裡抱了娃娃,就要向著葉開跪下。他們嚇了一跳一起來扶,陳三卻不肯起來。

 

「葉大俠既然尋到了這裡,我恩公一家的冤枉污名一定是洗刷了。我們只是數面之緣,貿然請託,就累得葉大俠這樣鼎力相助。恩重如山,我就算來世做牛做馬也要報答。」陳三涕淚俱下,全身激動得不住顫抖。

 

「這娃娃父母的血海深仇不會落在她身上,這輩子只要平安長大,做個普通人就好了。她往後的人生都是葉大俠賜的,請受我替她一拜。」說著就要磕下頭去。

 

葉開往後跳開一步,連連搖手。「喂,我今天大年初一才去算了命,黃半仙說我先天八字輕,後天又犯太歲,今年是注定過得不平安了。要想避過血光之災,就千萬不能讓人跪我,尤其是抱著孩子的人向我磕頭更是折我的福壽。唉呦,我的頭怎麼這麼暈,該不會是犯劫了吧!」 說著一手捧著頭,整個人搖搖晃晃,就要往傅紅雪身上倒。

 

傅紅雪面不改色,用一邊肩頭支撐著葉開全身重量。「你趕快起來吧,他很重。」

 

陳三這才抱著娃娃起來,一手擦臉,五官扭成一團,看表情不知道是要繼續哭還是想笑。葉開繼續賴在傅紅雪身上,一點都沒有要起來的樣子,嘴裡還嚷嚷著,「哪裡重了,我為了練好輕功,可是都有在控制體重的。像昨天晚上我才吃了一隻烤羊,四碗八寶粥,三個大餅......」

 

這傢伙不會真的頭暈目眩犯昏了吧。傅紅雪垂眼看看塌在自己胸前的半邊臉頰,還是不由自主的想起葉開現在努力不讓他多想的事:如果當年前武林盟主的血案發生之後,有人願意像葉開這樣好管閒事的把事情查個水落石出,他們的人生現在會是怎麼樣的?

 

陳三看葉開跟他這麼親暱很是訝異,來回看了看他們,又盯著他的刀看了一會。「啊,你是天下第一刀傅紅雪!」

 

葉開從傅紅雪身上彈開猛得站直。「他叫傅紅雪是不錯,刀法也就還可以啦,不過這次的案子他可是幫了大忙。我們先不忙說話吧,在雪裡走了這麼久餓死了,有沒有什麼吃的?」

 

陳三擦了擦臉,先把娃娃放回吊籃,這才忙不跌的去準備吃的。傅紅雪看了葉開一眼,葉開才斜身湊過來小小聲的說話。「別忘了他是個武痴。」說著還做了個被纏得不勝其煩的表情。

 

傅紅雪知道他是想幫他避免當年霸王刀那樣的麻煩,也就不說什麼。不過記得當初他和陳三認識的時候他並沒有湊上來打擾他練刀,看起來應該是個講江湖規矩,知情識趣的人,感覺和葉開敘述的不太一樣。是因為他當時正帶著孩子逃亡所以特別謹慎,還是這陳三只對飛刀有興趣?不過印象中他似乎是使劍的吧?

 

陳三自從傅紅雪離開後一直住在這裡,定時用雪原中所得的獵物到市集換取娃娃的人篸和需要用物,一個大男人居然也把孩子帶得妥妥當當。他一直覺得自己鳩佔雀巢,又怕傅紅雪處理完事情回來沒有地方寄身,就在附近蓋了間自己的小屋,還留了養娃娃的空間。

 

「原來傅兄那時候是聽到我拿恩公的事拖累葉大俠,這才匆忙離開,千里迢迢的回去幫忙。葉大俠有這樣的兄弟,此生真是不枉了。」

 

他們圍坐在火爐前,陳三一邊佈著烤羊腿一邊溫酒。葉開又驚又喜的看了傅紅雪一眼,轉頭和陳三聊了起來。

 

「唉呦,我一聽大俠這稱呼就頭昏腦漲,這兩個字一定是跟我的八字相衝。不過陳兄受人恩惠點滴不忘,遇上事情豁出去湧泉以報,可比很多道貌岸然,人稱大俠的人強多了。」

 

傅紅雪想起了向應天,連帶著猛然想起葉開中過催心掌,心裡捉摸了一會兒也不說話。那邊陳三臉紅了一紅,居然訥訥的忘了謙上兩句,只跟葉開論過年齡,原來還比他們大上三歲。

 

葉開說起程風案子的來龍去脈,陳三不勝唏噓,感慨了一陣。「聽說我恩公和程勝雖然是兄弟,卻是一個嫡出一個庶出,從小並沒有一起長大,感情也就一般。當初程老鏢頭過世,鏢局裡還為了繼承人爭執了好一陣子。程勝要栽贓嫁禍,要找失鏢的替罪羔羊,局裡的哪個鏢師不可以?這鏢居然讓恩公負責,那就是存心陷害了。可惜了我恩公......」

 

葉開看他心緒激動,趕緊幫他滿滿的倒了一杯酒,陳三連忙稍稍起身雙手接了。他打量了一下葉開身上皺了皺眉頭,話也忘了說完,起身去取了什麼回來。

 

「這大雪原吹的是地獄來的陰風,兄弟穿得也太單薄了。這是我上個月才打的雪狐皮,剛讓人做成大衣。兄弟要是連這個也不收,那就是不把我當朋友了。」

 

葉開站了起來接過,也不推辭,直接把大衣展開披在身上。那狐裘白得不帶一根雜毛,觸手暖滑,在跳動的火光下隱隱泛著柔光,披在身上也輕盈。葉開身架本來就偏單薄,穿上來也不顯臃腫。他嘴角帶著笑意,道謝以後往身上摸了摸,似乎很喜歡。

 

三人飯後小酌著聊了起來,傅紅雪本來也就沉默寡言,在旁邊聽著葉開和陳三談起武林中大小見聞,偶爾插兩句話,已經是表達他敬重陳三這個人的表現了。葉開本來就愛交朋友,雖然初識的時候被陳三擾得不厭其煩,經過這件事敬佩他的為人,說起話來也就沒有了隔閡。他性格開朗談笑風生,陳三又盛意殷勤刻意結交,茫茫大雪中的小木屋裡頓時盈斥著江湖漢子的熱情。

 

喝到三人酒意都有五分,爐上的一壺酒正好空了。陳三取了一壺新酒放在爐上熱著,告了聲罪,捧著一小碗的篸湯先去喂娃娃了。傅紅雪伸過一隻手,幫葉開把半卡在白裘領邊的一縷頭髮拉了出來。葉開轉頭向他笑笑,臉上帶著幾分紅暈一點酒意,眼波盈盈中少了幾分平常的靈動飛揚,卻多了什麼感情。

 

他心底晃動了一下,臉上也跟著變柔,想對葉開說點什麼,又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麼。

 

......還冷嗎?」

 

葉開像是醉朦了,看著他也不答話,眼裡慢慢泛出一層水光。傅紅雪嚇了一跳,正要說怎麼又要哭了,葉開卻已經垂眼低頭,避開了他的眼神。

 

......」

 

「娃娃!」

 

陳三把孩子抱了過來,那娃娃手足舞蹈,臉蛋紅撲撲的很是可愛。葉開一見精神來了跳了起來,又喜又怕的拉了拉娃娃在空中揮舞的小手,小心翼翼的把臉湊近。「你叫什麼名字?」

 

「說來慚愧,當初程夫人過世之前急著訴說恩公的冤屈,還來不及給孩子取名字就去了。兄弟肚子裡沒有多少墨水,知道的好名字都是些招式名稱,所以這孩子到現在都還沒有名字,我也一直寶寶、寶寶的叫她。」

                                                                                                                                                                                                                                                                                                                                                                                                                                                                                                                                                                                                                                                                                                                                                                                                                                                                                                                                                                                                                                                                                                                                                                                                                                           

葉開臉上做出大驚的表情。「那怎麼可以?趁現在這裡有三個臭皮匠,咱們得好好想想,非得給她取個吉利好運的好名字不可。」

 

只要不改了姓復仇的傅,取叫血染紅了的雪,不拘什麼都好。傅紅雪也只是在心裡想想,坐在一旁看著葉開和抓頭搔腦的陳三熱烈討論,忙乎得不得了。等到一輪美麗芬芳的女孩兒名字湊完,葉開居然開始提議程范程采之類的胡話。陳三懷中的娃娃似乎聽得懂大人說話,伸出一手捉住了葉開胸前的一撮長髮。

 

「唉唉唉,你這娃娃脾氣怎麼這麼大,不喜歡名字就說啊,幹嘛暗算人哪!有種的咱們來單挑!」葉開把頭歪側著低身下來就著娃娃的高度,臉上一副誇張狠樣,卻逗得娃娃咯咯得笑得開懷。陳三抱著娃娃手忙腳亂,傅紅雪這才站了起來解救葉開的頭髮。

 

「反正陳兄也是要帶她回中原給她的神醫姨父治病,不如留給她的姨父母取名字吧。」

 

葉開頭髮自由了站直身來,還是嘟起嘴晃了晃頭,象徵性的抗議了一下。「給他們去取,搞不好會變成程當歸還是程獨活呢。不然你也想一個。」

 

「你現在繼續帶著善意的胡纏亂攪,才是會誤了人家一生。走吧,時候不早了,我們也該睡了。」

 

「傅兄是還回原來的屋子睡是吧。葉兄弟要是不嫌我屋裡寶寶偶爾啼哭,不如今晚就睡這裡吧。這裡空間也比較寬敞,晚上我們抵足同眠,也可以像從前一樣談招論武,豈不是好?」

 

傅紅雪站得筆直,臉上像平常一樣冷淡,葉開卻頓了一下,下意識的偷看旁邊傅紅雪一眼。「這個嘛,還是不用了。我晚上睡姿不好,萬一把你踢下床,吵醒寶寶就不好了。好啦,你今天也累了,趕快去睡,我們明早見吧。」說著拉拉傅紅雪袍子一角,飛也似的扯著他走了,連再勸的機會都不給陳三。

 

他們走出門口溫度驟然變冷,葉開不由自主的把狐裘領子摟得緊些湊向傅紅雪。「我都忘了問,你那屋子裡可以睡兩個人嗎?」

 

傅紅雪徑向前走。「......如果睡不下,你要回去跟陳三擠嗎?」

 

葉開把手從大衣下伸了出來急搖。「我打地舖就好。那傢伙人也不壞,就是偶爾會熱情過頭,要說他不煩就是說謊,要說他煩又不忍心......」

 

傅紅雪推開自己小木屋的小門,看到自己舊物都在原處,鬆了一口氣後開始忙著搜羅用具生火。葉開似乎在門口被風吹著了,在一邊低頭看著自己的手,一言不發,也不幫忙。等到傅紅雪生起火梳洗過,他才回神過來跟著梳洗。

 

 

 

小木屋裡布置簡單,傅紅雪在裡面日夜起居兩年多,也就需要一張木桌兩條板凳,幾個喝茶用的杯碗,邊上一鋪板床。這次帶著葉開回來,他不知道為什麼心裡有點緊張,雖然隔天就要離開,他還是花了點功夫整理這陪了他兩年的小屋。等到他側身坐上床沿,盤腿坐在裡床打坐的葉開正好睜開眼來,斜身過來用肩膀撞了他一下。

 

「原來你一直知道陳三在哪裡也不說,瞞得我好苦。我本來還在擔心不知道怎麼跟他聯絡,只盼著他能聽到風聲來找我呢。」

 

傅紅雪微微提了一下嘴角,簡單把當初機緣巧合撞見陳三的經過說了。

 

「那你也是因為聽到他說託我去查一樁難題,才決定不再退隱藏龍,回來來幫我的嗎?」

 

屋裡只有一個晃著紅光,用來取暖用的火爐,襯得葉開的眼睛在昏暗中閃爍明亮。

 

......其實也不是。我聽說你和南宮翎的婚事變化,突然很想親眼看到你,看你過得好不好。」

 

......」葉開換了換姿勢,平躺下像是要睡了。「我一來沒有傷心欲絕形容消瘦,二來沒有哭天喊地尋死覓活,比你想像中成天醉成爛泥的活死人好多了吧?你如今已經親眼看到了,也該放心了吧?」

 

葉開明明語氣輕鬆,像平常一樣不正經的調笑,他卻心中一陣堵塞,不知道該回什麼。

 

...嗯。」

 

他默默躺下閉上眼睛,因為屋中小床空間有限,幾乎是緊貼著葉開睡的,半邊身側都可以感覺葉開散發出的體溫。他思緒飛轉,久久都無法入眠。

 

又過了好一陣子,他在半夢半醒之際隱隱感覺葉開轉身側躺在他身邊,輕輕喚他。「紅雪,紅雪?」

 

葉開從來不這麼喊他,一開始他還以為自己在做夢,沒有理會,突然感覺到葉開伸手過來要點他睡穴。饒是他大悲賦練得勤熟,也只來得及在葉開手指觸體的一瞬間扭轉經脈移了穴位。他心下大奇,也有點氣憤:葉開是他在這個世界上最親的唯一,做什麼要老是這樣暗算他?!

 

他暗暗調息強扭了的經脈,把呼吸心跳都控制得緩慢,等著看葉開又想變什麼花樣。葉開側躺著面對著他,近到他能感到他的呼吸和他專注在他臉上的視線。葉開又看了好久,才開了口。

 

「來了大雪原這一趟,這件案子也就了結啦。原來你一個人一直過得很好,也可以用自己的方法交到朋友。現在你身上那毛病也治好了,我好像沒有什麼理由再像塊黏呼呼的橡皮糖纏著你不放了。」

 

「小時候我知道娘認養了一個小孩代替我吃苦報仇,我心裡又難過又覺得不公平。我偷偷溜到無間地獄去看你過,看到她那樣對你,我就告訴自己我要把武功練好,以後就可以把那可憐的孩子救出來。我要學會讓人開心的各種方法,以後才能把你沒有擁有過的笑容補給你。」

 

「後來再見到你的時候你已經把刀法練好了,你威風凜凜的從天而降,一舉震驚六大門派,真是神氣。可是你的心怎麼跟你的人一樣冰呢?我一想到你可能一輩子都體會不了愛和幸福,我的心就一陣陣的絞痛,痛得我恨不得把它挖出來。我那時候好想緊緊抱著你,直到你心底的每一塊冰屑融化,就算我自己被凍傷也沒關係。」

 

「後來你跌下谷底,我以為你死了......」葉開的聲音哽咽了一會。「......你和明月心一起出現,我告訴自己你身邊終於有個人陪伴你,你再也不孤單了,卻怎麼樣也沒有辦法為你高興。我看著你好聲好氣的對著明月心說話的時候總會想,為什麼那時候跟你一起掉下懸崖的不是我呢?」

 

「我一直以為我是為了補償你,那時候我才明白,我那樣追在你的身後其實不是為了其它的什麼,只因為你是傅紅雪。可是你身邊已經有了可以教你愛的人......我一直纏著你不放,纏到你煩死了,也要跟你當兄弟。我們的身世明朗以後我才知道,......可是其實我一直沒有當你是兄弟過。」

 

「那時候你知道了我們一直瞞著你的身世,氣得失望得連自己都放棄了。幸好後來你意識到這個世界上除了復仇,你還有一個母親,還有一個兄弟,這才振作起來,趕來雲天之巔救我們。要是你發現你唯一的兄弟一直抱著怎麼樣的心思愛著你,你一定不能再接受這樣被背叛的打擊了吧?」

 

葉開的鼻音濃重,傅紅雪卻心神俱震,五內交感,腦子裡一片混亂,不知道該怎麼反應才好。要是他那毛病還在身上,這時候一定是會發作的。葉開,葉開......

 

「娘,明月心,和婷兒都去了以後,你果然就跑得不見蹤影......本來也就是,我憑什麼成為你的牽掛呢?至少你已經愛過恨過哭過笑過,讓我日夜掛心的也只有你的平安。你跑得遠遠的也好,起碼我可以光明正大的思念你,可是你偏偏又回來了,還這樣跟我朝夕相處。你明明就在我眼前,我卻要鬼鬼祟祟的在心底用不一樣的心情想你。我好卑鄙,以前我是偷了你幸褔的小偷,現在我又偷偷的把我的幸褔寄託在你身上,卻又不讓你知道。」

 

傅紅雪一陣激動,就想翻身起來抓住葉開雙肩,告訴他沒關係,我知道了,你身上也揹著我的幸褔。只要我們能像現在一樣一直在一起......

 

葉開湊近他,一隻手環抱他的腰,把額頭靠在他的肩膀上。「這樣跟你一起過著日子真是快樂,可是每天我又擔心,會不會離你太近,一不小心讓你發現我的秘密。如果被你發現了,那我寧可死了算了......如果我現在跟你道別,你心中對我的印象就一直會是有點黏人,卻又留給你自由空間的好兄弟吧?」葉開把手臂抱緊了一些。

 

「可是我怎麼可能主動跟你分手呢?等到這件事結束以後,你很快就會又跑得不見蹤影。這些日子我已經賺到了,我只怕我自己支撐不住......」

 

傅紅雪的肩頭一陣涼意,布料濕了一片。他又想緊緊抱住葉開,又不知道明顯不想他醒著的葉開會怎麼反應。葉開萬一真的像他說的去尋死,還是一溜煙的跑了怎麼辦?他心裡甜喜酸苦亂成一遍,自己都沒有辦法形容現在的感覺給自己聽了,又要怎麼說服葉開,告訴他其實他真的一點都不煩,只是哭起來的時候讓人心疼?

 

他打不定主意要怎麼回應葉開,動也不敢一動,只滿心想盤算出幾句話,是讓葉開一聽就明白他的心,也可以一聽就放心,不再胡思亂想留在他身邊的。他們不只是兄弟,也是彼此最親最愛的人,不管怎麼樣都好,他們都不要再分開了。

 

他維持原姿勢想了一夜思緒起伏,直到天快亮才睡著。等到他醒的時候葉開已經不在他身邊。他心頭一驚趕著下床,一打開門就看到葉開站在屋外看雪。

 

葉開穿著一件舊藍羊毛襖子,仰頭看著雪花緩緩飄落,專注得像是在跟情人對話。葉開難得臉上不帶著半分笑容,頰畔的長髮稍微遮住了他耳邊臉龐,更顯得他的臉色比平常蒼白,連唇上的血色都少了一些。傅紅雪站在門口感受著外頭襲進屋內寒意,想起昨晚的驚心動魄,看著眼前這樣站在一片雪白中的葉開,霎時覺得晃如隔世,懷疑起自己所聞是真是夢。

 

葉開聽見他的腳步聲,別過頭來望了他一眼。葉開應該永遠都是開開心心的,為什麼他的眼裡有這麼多的憂鬱哀傷?傅紅雪心裡一慌,覺得葉開就像是要消失在這雪地中了一樣。

 

葉開像是想叫他的名字,身體卻晃了兩下,一張口吐了一口血出來,鮮紅的掛在他的嘴角往下滴落。他搶上前去,卻來不及抱住直直往下倒落的身軀。

 

「葉開,你怎麼了,葉開!葉開!」

 

 

 

葉開面色蒼白,呼吸孱弱,對他的呼喊絲毫沒有反應。他抱著葉開,試著輸些真氣到葉開體內,這才發覺葉開的心脈將斷未斷,虛弱得嚇人。他怕葉開承受不住,只能把真氣細流般緩緩的渡到他體內,過了幾刻鐘的時間葉開的臉上才出現一分血色。

 

他都不記得怎麼回到屋裡的,只知道自己抱著葉開坐在床上,手掌心絲毫不敢離開他的背心,一絲真氣不斷在葉開體內視察。看情形葉開不止舊傷復發,不知道為什麼內息分成幾股亂成一團,想必他平常以內力控制傷勢,這次是因為某種誘因走岔了真氣,幾乎到走火入魔的地步,這才沒有餘力自行護住心脈。

 

他不知道葉開行氣的脈路,不敢冒險幫他把真氣導流,怕導岔了氣會讓他傷上加傷,只能目不轉睛的盯著葉開的臉,源源不絕的輸出內力護住他的心脈。陳三在屋裡不斷的來回踱步說了好些話,他耳邊卻一陣空鳴,什麼都聽不去,心裡只不斷叫著葉開的名字。直到葉開的呼吸慢慢穩定了一點,他才收拾起心神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冰凍正燃燒煎熬著他靈魂的那把火。葉開現在需要的不是他的心焦如焚擔心難過,他需要的是他源源不斷的真氣和毫無瑕漏的照看。

 

他開口和陳三商量幾句,陳三也畢竟是在江湖上打滾過的人了,很快就跟著冷靜下來籌劃。葉開這傷看樣子拖了有段時日,他既然一直光以內力壓著,尋常醫藥大概無用。傅紅雪需要用全身精力照顧葉開,沒有多餘的力量在帶著葉開的同時運用輕功趕路,最好由陳三抱著程寶寶走在他們前頭,趕回江南先找薛神醫。

 

陳三臨行前慷慨激昂的向他保證,無論付出什麼代價,他都要說服薛神醫救治葉開。傅紅雪只點了點頭:就算沒有陳三,他帶著葉開回去以後也是會這樣做的。讓他在薛府前長跪不起也好,讓他一輩子給他當試毒的藥人也好,讓他去殺什麼人都好......他的生命現在只有一個意義,就是讓葉開能醒過來。

 

他揹著葉開一步一步的走出大雪原,同時透過身體接觸葉開身上大穴送入真氣,內視葉開體內脈絡行氣,以便在他的傷一有反覆跡象的同時渡入少許真氣到葉開體內。茫茫風雪之中只有他走著,他身後比平常深的足跡只被創造不久,很快的就被埋滅。雪原這天的氣候比他來時冷冽許多,他步出小屋時身上揹著一個人的重量毫無防備的多吸了一口氣,心肺胸腔瞬間就被冰得撕烈疼痛。他也只咬著牙,側眼看看臉垂在他肩頭的葉開,便挺背舉步向前直走。

 

從小他就被教導,他是背負著血海深仇出生的,他身上的冤仇深似海,傅紅雪的意義就是報仇。他卸下父仇的重擔以後曾經無所適從,在天涯海角之間飄蕩,想體會葉開一直想還給他的自由的滋味,他一再告訴自己人活著不為什麼,能這樣簡單的生存下去就很好。他現在揹著葉開一步一步的走著,全身知覺都因為冰雪的寒冷而麻木,除了背上極輕的重量什麼也感受不到。他突然發現自己存在的價值很渺小。

 

他傅紅雪,本來就不是能只為自己活著的命。如果葉開不在了,要傅紅雪在這個世界上做什麼?

 

他這樣斷斷續續的走著,用了整整一天才到達離雪原最近的小鎮。他晚上宿在簡陋的客棧裡,託小二熬了陳三留給他的雪篸,卻苦於無法讓葉開醒來喝湯。他一隻手臂環抱支撐著葉開的上半身,另一手拿著匙羹,送到葉開嘴裡的黃色液體卻不斷的從他嘴角滾落。最後他只得坐在葉開身邊的床上,含一口篸湯以後放下湯碗,伸手托著他的後腦勺,好把湯口對口的喂給他。他每次低頭俯身的都閉上雙眼,動作溫柔虔誠之極。

 

這樣餵了小半個時辰,一碗補氣吊命的篸湯才終於都到了葉開肚子裡。他餵完葉開已經是心神疲憊,額頭上都滲了一點汗出來,也不顧自己飢餓,安頓著葉開先睡下了。他晚上不敢熟睡,一隻掌心還是貼在葉開胸前,只躺在葉開身邊閉目養神,自己順便調理內息,補充損失的內力。

 

隔天一早他想葉開雖然輕,老是抱著他走也不是辦法,便伸手到葉開懷中取了錢袋雇了一輛馬車。他思量著只要一路上只挑大道慢慢的走,又有他在車裡照看著,也不至於太顛簸。他上車之前瞥眼看見街邊的包子攤,便順便帶了兩包帶在車上。

 

用馬車代步果然輕鬆許多,他只需要時時保持著和葉開的身體接觸,不拘是用一手扶著葉開或是讓葉開躺靠在他胸中,能確認葉開的傷勢沒有反覆,時時輸送一些真氣就好。他這天感覺到葉開自己的內力已經紓解開來,在經脈間慢慢開始聚集成流,不禁精神一振,順著他內息自然走向幫他把真氣護航導向心脈:練武之人運氣行脈的方法依內家心法派別而有所不同,他心脈的調理也不能憑著雄厚真氣硬來。如果葉開能用自己的內力修復舊傷那是再好不過了。

 

他幫葉開把那狐皮大裘墊在車裡,正好柔軟保暖,自己餓了就拿個包子吃。他一直不明白葉開怎麼這麼偏愛這種捏在手裡白白軟軟的食物,現在吃在嘴裡更是覺得無味,唯一的好處只是吃起來方便快速,又只需要一隻手。他一口一口的嚼著補充體力,想起旅途中葉開神采飛揚,就算是每次都會被他搖頭拒絕,每到吃飯時間還是會嘻皮笑臉的遞個包子過來的樣子。他嘴裡嚼著,心裡忍不住對著葉開想,葉開,吃包子了,你再不醒,我可要吃完了。

 

從中原到大雪原的這段路他來回走了兩趟四次,每次的心情都不同。他第一次到大雪原的路上只一味往前直奔,像是不得不遠遠的逃開什麼,只要自己一鬆懈停下腳步就會被身後的誘惑拉住,從此再也走不了了;又似乎自己做錯了什麼事,非得把自己放逐到冰天雪地的極限。

 

他那趟的回程走得很慢,腳步被一種矛盾絆著,似乎心底雖然期待,同時卻又不知道在害怕前方等待著他的什麼。第二次到大雪原的路他才在不久前和葉開一起走過,那時候葉開紅蹦亂跳的在他身邊聒噪得很,那段路他刻意走得從容緩慢,途中的每一步都是一種享受。

 

現在......傅紅雪摟扶著葉開肩頭的手緊了一緊。他看看躺臥在雪白狐皮上緊閉著雙眼的葉開,不由得強烈的想念起他初識葉開時他那黑亮靈動的眼睛來,又想起他在雪地中看他的那一眼,心裡一陣酸痛。天知道,他願意用他所有的一切,來換取葉開的傷痛和負擔。葉開,葉開,葉開。

 

那天晚上他們歇在一個有點規模的小鎮,他抱著葉開進客棧的時候不免引來不少注目。傅紅雪完全不以為意,只顧得吩咐了小二幫他們備好熱水。葉開這兩天心口摸起來始終溫涼,他雖然不懂醫理,不知道寒氣會不會侵入心脈對傷不好,直覺的還是想讓他泡個熱水澡驅驅寒。

 

偏遠地方的客棧雖然不精緻,上房卻夠寬敞舒適,小二收了賞錢手腳也俐落,沒多久就在裡間備好了一大木桶的熱水。傅紅雪幫葉開把外袍卸了抱到澡盆旁,無意間低頭看了葉開一眼,突然心裡一晃。他這些天抱著葉開只覺得他不重,現在只穿著貼身白色裡衣讓他這樣抱在懷裡,更顯得身子板單薄了些。雖然沒有女人孩子一樣瘦弱纖細,卻是手腳修長,像個剛發育完成的少年。如果葉開能在這時候張開眼睛,親口對他說那晚說的那些情意深濃的話......

 

他定了定神把眼光避開,勉強在多想之前快手快腳的幫葉開除了裡衣,把他扶進桶裡。他看著蒸氣瀰漫中身體往後靠在桶邊,頭微微傾斜的葉開,稍微掙扎了一會,還是把自己的衣服也除了,從桶子的另一頭踏進熱水裡。

 

他照看著葉開走了兩天的路心神緊繃,泡進熱騰騰的水裡忍不住閉上眼睛,放鬆了肩膀。小半晌後他睜開眼看向對面的葉開,只見葉開的臉色已經慢慢的紅潤了起來,長髮末端濕漉漉的泡在水裡。他臉上看起來從容安祥,像是若無其事的正在感受水溫,隨時會睜開眼伸個懶腰,吁口長長的氣,微笑著告訴他人生就該這麼享受才對。

 

傅紅雪不由自主的身子向前,撥著水一步步的慢慢接近葉開,不知道為什麼緊張起來。他正要伸手覆上葉開胸前探視他體內氣息傷勢,卻看到了他胸口一道傷疤。

 

看傷痕的形狀長短,分明是小李飛刀!可是葉開從出江湖武功就不弱,現在更是少有敵手,除了他自己和李尋歡,哪有人能用這樣飛刀重傷他的要害?傅紅雪一隻手覆在葉開胸膛,另一手緊握著葉開肩頭邊的木桶邊緣。他腦海裡思緒紛飛雜亂,一下子想起葉開被魅影抓傷中毒以後,激動緊握著飛刀執意自盡,也不要成為人魔的樣子;一下子又想起葉開在薛神醫家裡,表情一派輕鬆的對他說的話。

 

『唉呀,人在江湖打滾哪有不受傷的嘛,只不過我倒楣,每次都傷在心脈,所以才好得慢了點。』  他說著還揮了揮手。『這點小傷沒事的,內傷嘛,慢慢調息休養就好了。薛神醫答應幫人看病很難得的,你就快點坐下來吧。』

 

 

是他自己,一定是他自己......是什麼時候,為了什麼?是在中了向應天的催心掌之前,還是在他們分手以後?傅紅雪送出的一道真氣已經在他體內遊走一周,確認葉開自己的真氣在心脈間運行無礙不致於傷勢惡化,他的手卻移不開葉開的胸膛。葉開的膚色本來就比較白,那疤痕看起來就更加觸目驚心。他的姆指不斷在那道刀痕上來回撫摸,心裡如遭雷擊百感交雜,只能一遍遍的問著葉開,為什麼,為什麼你對自己要這麼狠?

 

這個世界上有什麼事情,竟能逼得葉開對自己下這樣的狠手?

 

他直泡到水有些轉溫了才回神過來,先出了木桶草草擦了自己的身子套上裡衣,才扶葉開出來,拿條乾淨巾子仔細幫他擦乾身體,穿上衣服,小心翼翼的把他抱回臥房床上。他的動作一直溫柔備至,眼神卻一直不敢看向葉開的臉。直到他把被子拉過蓋在葉開身上,這才忍不住奔回浴間。

 

他一離開臥房就覺得自己要爆炸開來,一回到浴間雙腳一軟,直接跪在浴桶邊,一手掏出握住自己的分身來回擼弄。剛才幫葉開擦身的時候,他的下腹就一陣陣的搔熱燥動,他雖然盡量分神不去感受手下肌膚年輕彈性的觸感,卻怎麼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他讓赤裸的葉開靠在自己胸前幫他著衣的時候居然興起一個荒謬的念頭:等葉開醒了,還會不會任他這樣擺佈他的身體?一定會的,葉開一向以他的意願為優先,又對他一往情深。只要他要,就算是小李飛刀的傳人,他的兄弟葉開,也會在床上用羞恥的方式對他溫柔順從。他以後可以對這副身體做的事還有很多......

 

他發覺自己的堅硬牢牢頂在葉開腰間的時候,已經瀕臨爆發邊緣,全身上下每一個細胞都吶喊著要發洩,只能先把葉開安置在床上,自己趕快逃離他身處的房間。他懲罰性的緊握著分身粗魯來回操弄,讓痛和快感支配全身,連克制自己不想葉開面容的力道都沒有,只能被動感受著滿胸的苦痛隨著熱血一股股的衝往胯下。這樣沒多久他就到了臨界點,他一咬牙,姆指撫過尖端一按,終於把那股白濁的液體洩出。

 

呼、呼、呼、呼、......他跪在地下,一手搭在澡盆邊緣,把額頭靠在手背上不斷呼氣。他從來訓練自己冷血絕情,從來沒有嚐試過來得如此兇猛的情慾。他在濕冷的地上又跪了好久,才腳步踉蹌的回到臥房。他看著溫暖被窩裡熟睡著的葉開,終於再也忍不住了,上前緊緊的把葉開連人帶被抱在懷中,把臉埋進了他的髮裡。

 

一路往南的這幾天陰雲密布,氣候卻慢慢的緩了一些。雖然一陣陣呼嘯飛揚的朔風還是嚴寒逼人,天空還是佈滿捲雲,從雲縫間透出的日光經由滿地積雪反射卻也滿目光亮刺眼得很。馬車搖搖晃晃,車外的光盡被車簾擋住大半,車廂裡的小空間儼然自成一方天地。傅紅雪擁著葉開,閉目養神的同時心思異常穩定。

 

他自小背著血和仇恨長大,跟著花白鳳心心念念的想著報仇同時卻連殺父仇人是誰的不知道。小時候不懂事的時候也問過母親,等到他武功大成的時候應該找誰報仇呢? 花白鳳聽了也只有更恨更怒,他多挨幾頓打以後也自然學會了悶不吭聲,咬著牙撐過鞭痛狠練武功,這些年也就這樣過來了。

 

他的人生等到步入江湖以後才複雜起來,一路對他扶持的慈愛長輩是敵非友,途中偶遇嬌美可愛的紅顏如玉接近他別有目地。這輩子敬重聽從的花白鳳居然不是他的生母,從沒有見過一面的父親原來並不是完美的神人英雄。江湖和人心之間太複雜,他一路斬荊披棘的途中沒有辦法停下腳步經歷享受,只能盡力往一個目標前進。阻擋在他復仇的路上的人是敵,助他的人是友。其它勸問安慰誠諫的那些笑言哭泣,他都只能不想不問不聞不見。

 

現在小李飛刀的唯一傳人居然昏迷不醒,連自保的能力也沒有。就算他不以智計見長,也可以想像這一路回到中原的路上也許會風波不斷,遇上的熱心援手不知道會是敵是友還是別有居心。但是他現在的心情就像是初出無間地獄的那個單純少年,雙眼只看的到最終最重要的東西。他的人生只有一個目標,現在就擁在懷裡。其他那些爭強鬥勝和恩怨情仇,和他們兩個一概無關。

 

如果他能研盡天下名醫,讓葉開再次活繃亂跳固然最好,否則他們兩個同生共死也就是了。滅絕十字刀如果不能保得葉開周全,存在這世界上哪有甚麼意義? 

 

馬車規律性的搖晃突然慢了下來,大道上一騎快馬向他們奔馳而來,在車前猛得停了下來。

 

「請問大叔,車上可是載著一位病人?」

 

***

 

傅紅雪每日卯時固定步行到無間地獄的後山,作息規律的像是他此生從來沒有離開過這個地方,一直照著從小就遵守著的慣例過日子一樣。無論晴雨,他每天一定在屋後站得比直,不斷練習拔刀一萬二千次,一次也不能短少。他每天睡前也一定在石板床上打坐一個時辰,把成年後才強行硬練的大悲賦心法融會貫通,內習在穴脈間隨心所欲的流通數周天以後方才就寢。

 

他對武道的執著似乎只是出於習慣,卻也像是用來打發一個人生活的排遣。無間地獄在紛鬧武林中赫赫有名,在外界想像之中,魔界公主一手打造的堡壘深處一定步步殺機,在窮極奢華的布置享受之下藏著各種暗器機關。殊不知花白鳳當年痛喪生平摯愛以後心緒黯傷,一旦通過外面的陣法機關,地獄深處起居的空間其實不見天日,只有幾盞燭火提供照明,擺放著簡單實用的石桌石椅而已。傅紅雪從小在地獄長大,雖然在外面經歷過各種驚心動魄的風浪。看過了撩人心懷的花花世界,回到這裡以後卻像是怡然自得,每日固定在練刀後就慢慢走回住處,像是外面遼闊的天空對他一點吸引力都沒有一樣。

 

他一個人獨自起居慣了,連帶著寡言少語,從不被孤獨打擾。冰姨像以前一樣住在花白鳳寢室邊的房間,一開始還想像從前一樣的照顧他,幫他打理寢室衣物等雜務,卻被他淡淡婉拒了,最後也只能堅持不讓他踏入廚房,負責幫他料理三餐而已。

 

這日他練完刀回到無間地獄的時候冰姨已經照常佈好了清粥早點。他端坐桌前一絲不苟吃完後正要動手收拾,冰姨卻從旁遞了一張帖子給他。

 

傅紅雪上次接到挑戰書都是兩年前的事情了。原來三年前山東王大刀藝方大成,能將一把長一尺半寬一掌,重達四十九斤的祖傳精鋼環首刀使得出神入化,推刀時能把一百張疊得整齊的紙從上到下一張張的削下來而不推移紙堆,手腕一抖就能把一塊板豆腐在一刀內平平整整的切成一十八塊。他出山以後罕逢敵手,著實意氣飛揚了好一段時間,武林中人談起他來都要豎個拇指,叫他一聲刀王。

 

也不知道是不是這聲刀王害了他,這王大刀居然一天心血來潮,呼朋集眾的來的無間地獄要挑戰武林中公認的天下第一刀傅紅雪。傅紅雪閉門不應他就在門口等著,也不叫囂硬闖觸動門口機關,就是每日遞了挑戰書後坐在門口等待。說也奇怪,武林中就是有這麼多遊手好閒的人,每日跟著王大刀在門外看熱鬧,一個月多後人群反而越集越多,倒似無間地獄對面的山頭是甚麼風光明媚紮營野餐的景點。

 

也是王大刀運氣好,傅紅雪兩個月後正好需要出門處理一件大事,出門經過時看到這群人一陣心煩,便順手一招料理了他。旁觀的人只晃眼看到傅紅雪立定在王大刀身前三尺,接著一陣黑影刀光過去瞬間勝負立分,倒楣正好眨了眼的人就只看到倒在地上的王大刀和傅紅雪匆匆離去的背影了。

 

王大刀倒也不是渾人,認輸以後轉頭就走,連多餘的場面話都沒說,不過他日後酒過三杯以後總不免會除去上衣打個赤膊,指著胸口的十字刀痕告訴別人來由。其實他本來也不存僥倖獲勝的念頭,只打算不管傅紅雪如何出招,自己都用拼盡全力用快刀把王家祖傳十式舞得滴水不漏,拼過十招以後落敗也算是露臉爭光了。誰知道明明他自己的刀已經出了捎,傅紅雪才伸手拔刀,接下來他就只感覺到滅絕刀在他身上留下的印記。

 

「哈哈哈哈哈哈,甚麼王刀十式,我還數不到十下你就趴在地上了! 」

 

王大刀江湖上的仇家朋友總是這樣笑他,他對那些嘲弄倒是不以為意,興起時還要把身上的十字刀疤當戰利品一般的秀給人看看,告訴願意聽的人他已經不枉此生。多少人練刀練了一輩子,在武道上拼命向尖峰追逐,卻有多少人能像他一樣幸運的體會的那一刀---傅紅雪的一刀在別人看來只是一片黑影,他身在其中卻看到了刀道的極致。如果能再給他一次機會,就算這次滅絕刀下不會留情,他還是會選擇挑戰傅紅雪。就算這輩子練不到那個境界,他至少也看過了峰頂長得是甚麼樣子。

 

 

 

三年前那一次傅紅雪為求速決一刀退敵,難免大大削了挑戰者的面子。雖然江湖上從不缺追求第一寶座的渾人,那一刀起碼換得了一陣子的安寧。他本來要把手上的帖子隨手扔在一邊,看冰姨轉交的表情還是決定打開一看,卻發現手上的是一張拜帖。

 

無間地獄,擅闖者死。母親和他都從不和武林人士打交道,也沒有朋友。從花白鳳打造這個基地以來從來就只有收過戰帖,拜帖的出現還是頭一遭。他忍不住抬頭看了看冰姨。

 

「我在客廳煮好了茶,這裡我來吧。」

 

人居然已經請進來了。他好奇心起到客廳一瞧,卻原來是陳三,大腿上還坐著一個扎著兩個小辮子,已經學齡的女娃娃。

 

「傅兄弟!」

 

小女娃嘣的一聲從陳三腿上跳了下來,陳三這才站了起來向他抱一抱拳。久別的故交來訪自然驚喜,他不知道怎麼反應才好,也只抱了抱拳向陳三點了點頭,這才踱到主位坐下。小女孩卻直跟著他,站在他的椅子邊直盯著他瞧。

 

「你就是傅紅雪了? 人家都說你長的像地獄來的使者,身邊三尺都刮著陣陣陰風,誰要是不經過你的允許接近你,就會被凍的手指鼻子都掉下來的。怎麼我的手沒有事呢? 」

 

「寶寶,怎麼這麼沒有禮貌!」

 

陳三的話裡雖然帶著責備,語音卻不嚴厲,倒多了幾分寵護溺愛。傅紅雪看著天真浪漫的小女孩,心下多了幾分了然。

 

「你姓程? 」

 

小女孩點頭之際辨子上扎的珠子晃啊晃的。傅紅雪仔細看她眉眼,心下不無感觸: 當年手裡抱著,連啼哭聲都不大的娃娃現在都會走路了。看她膚色紅潤中氣充足,可見胎裡帶著的毛病早就根治了。

 

「人家說你那黑披風被風吹得飛揚起來的時候還會傳出冤魂哭泣的聲音,是真的嗎? 你抖一抖那披風讓我聽聽看好不好? 」

 

他下意識的用拇指撫了撫身上黑裘披風的邊緣。這幾年來這件葉開為他在北疆雪原邊上小鎮上購得的衣物他從不離身,沒想到當年成衣鋪子裡隨手一抓的東西倒成了地獄使者能招鬼哭的寶物了。

 

「滅絕十字刀結果的每一條命都收在這披風下,我要是抖開給你看了,有些魂魄收不回來跟著你回家就不好了。」

 

傅紅雪說著話時臉上還是冷冷的沒有表情,那邊陳三卻撲的一聲把半口茶都噴了出來。程寶寶唇一扁嘴角下彎,大眼睛水汪汪的眼看就要哭了,一轉頭卻跑回陳三身邊爬上他膝頭雙臂環著他脖子,這才扭頭直視傅紅雪。

 

「我不怕!」

 

「哈哈哈哈哈哈...... 」

 

那邊陳三笑得爽朗開懷,這邊傅紅雪卻面不改色,自顧自的端起茶喝。程寶寶在陳三身上扭啊扭的,陳三卻像慣了似的邊護著她邊喝茶。傅紅雪看在眼裡忍不住挑了挑眉。

 

傅紅雪從大雪原回到中原以後就一直追查那些害死程風夫婦的黑衣殺手,三年前終於順藤摸瓜的探出了青衣樓的存在。原來這青衣樓專門誘拐天資高的孤兒乞兒,教授武功之後培訓成為黑衣殺手,再出租他們為買家暗殺目標賺取暴利。這組織本來潛伏地下,只是以貪官汙吏為目標,幾年前突然急速擴充涉入江湖,成為幫派鬥爭的利器,也掀起了不知道多少腥風血雨。他探得青衣樓總部所在以後本來要孤身挑了這個買賣人命的殺手培訓基地,臨時卻改變主意,邀了陳三一同前往。

 

他習慣獨來獨往孤身一人,跟陳三也談不上有甚麼交情,和陳三一起行動倒不是為了勝算考量。他曾經和整個白道武林為敵,還現身過以剷除他為名的武林大會,一隊訓練有素的刺殺高手在他眼裡還不以為懼。只不過他動身之前想到程風家破人亡的血仇,突然感到一直為程風一家出力的陳三有權力參與。

 

他嘗過被仇恨啃蝕入骨多年的滋味,也試過被人勸解放下。他自己背負過大半輩子的結已經解開了,卻覺得自己沒有資格要求別人怎麼解開他們的。

 

陳三動起手來出乎他意料的穩捷迅速,不但不需要他分神照料,還是他對上青衣樓主時料理旁邊殺手的極好幫手。他那時冷眼旁觀,只覺得陳三身法矯如蒼鷹氣勢如虹,一柄長劍舞起來陰陽並濟勢道凌厲,武功不但已經擠身一流高手,似乎比洛陽三劍中的其他二劍還要精奇很多,不知道怎麼在江湖上反而不享盛名。

 

那場血戰之後他也沒有再見過陳三,現在一見,看起來和尋常人家逗弄女兒的中年父親沒有兩樣,哪裡有一點那個獨力對上半個青衣樓的劍客英姿。

 

現在想來,他因為一直沒有興趣知道,也沒有問過陳三: 當年陳三到底受過程風甚麼樣的恩惠,讓他從黑衣殺手的手中救出程夫人以後接受託孤千里逃亡,甘願在茫茫雪原中親自照顧嬰兒? 又是甚麼樣的恩情,讓一個大男人在事件結了之後這麼多年還這樣帶著個不是自己的孩子在江湖上行走?

 

 

「薛神醫夫婦雖然想著讓寶寶繼承他們的衣缽,寶寶從小卻對江湖上俠客的傳奇事跡更有興趣,上門來求醫的武林人士又願意講給她聽。她這兩天好動得不得了,在家怎麼都待不住,我這才帶她出來走走,順便讓她見識見識故事裡的傳奇人物。」

 

竟然是堂而皇之的上門參觀來了。如果以前的葉開在這,一定會跳上前用身體遮住他,一手插腰著嚷嚷,欸欸欸,無間地獄的主人不給人白看的,看一炷香的門票是五十兩,只許看不許摸啊......

 

「怎麼樣,滅絕十字刀的主人其實頭上沒有長角,和普通人差不多吧? 」

 

「不過他真的是冷冷的,長得也真好看。可惜我長大以後是要嫁給葉大哥當飛刀夫人的,就不能嫁給他了。」

 

陳三一陣緊張沉默了兩秒,飛快的瞄了傅紅雪一眼,見他臉上沒有異色,這才鬆了一口氣繼續哄著寶寶。「你努力把姨丈的本事學好,以後成為濟世救人的俠醫,就可以一次嫁給他們兩個,不是很好嗎? 」

 

傅紅雪瞟了陳三一眼,卻沒有多說甚麼。程寶寶歪著頭想了一想,這才心不甘情不願的點了點頭。她抓起旁邊几上的小點心咬了兩口,忽然又有主意。

 

「我要聽故事! 」

 

 

 

 

故事的開頭是這樣的。

 

「很久以前有一個邪惡的幫派叫做金錢幫,幫主是一個姓上官的人。這個人的武功雖然很高,人也很聰明,不過邪不勝正,最後還是被小李飛刀李尋歡打敗了。」

 

上官金虹一代梟雄,野心勃勃智謀拔尖,一夜之間讓金錢幫從平地崛起稱霸武林,手中一對子母龍鳳環在當年百曉生的兵器譜上排名第二,還打敗了排名第一的天機老人。可惜最後他始終想挑戰小李飛刀例不需發的神話,這才功敗垂成。

 

「這個上官幫主留下了一個寶藏,後來被他的後人找了出來,用來做了很多壞事,想再創造一個金錢幫。這個新的幫派一下子被打造出來,還要讓武林中人奉它為天下第一,很多人都很不服氣。可是這個新的上官幫主做事又霸道又毒辣,還殺了很多人,各大門派都拿他沒有法子。」

 

俗話說有錢能讓鬼推磨,原來有錢不只能夠使鬼,還能通天遁地。金錢幫猶如當年一般一夜之間從平地崛起,不知道暗地裡已經經營了多久。江湖上不服議論者有被財富收買的,有平生最大隱密的虧心事被挖了出來被威脅的,也有三更半夜頭顱被黑衣殺手摸了去的。名門大派為了應對召開的武林大會還被人踏上門來挑戰,點蒼和崆峒掌門居然合力還被對方的子母龍鳳環重傷。一下子這位上官幫主儼然成了新的武林第一人。

 

「那他們就應該去找大哥哥啊。」

 

上官幫主和他的左右手四川唐門的唐六也不是草包,沿用一套當年上官金虹的嚴峻幫規,把歸順的各門各派和以倍數增加的幫眾管理的秩序井然,有如臂使。眼見金錢幫就要獨步武林無人能敵,人人都想起了小李飛刀的傳人葉開。

 

「所以啊,不管表面上有沒有投降金錢幫的,整個武林都私下聯絡了葉開向他求救。那時候你大哥哥在你家治了一年多的傷,才剛調養好不久,都還不知道能不能跟人動手呢,就出去幫大家解決難題了。」

 

傅紅雪握著茶杯的手緊了一緊。

 

「那個上官幫主也知道大家心裡都服氣葉開多一點,就把他約到了一個小屋裡做一對一的生死決鬥。大夥兒在木屋外面等啊等啊,緊張的沒有人敢說話,掉根針在地上都聽得到,終於只有一個人打開門走了出來。」

 

「大哥哥贏了,大哥哥贏了! 」程寶寶不管聽過這個故事幾遍,都興奮得與有榮焉,在陳三腿上又晃又跳的。

 

「走出來的那個人當然是你葉大哥了,不然這幾年來老是帶果子給你吃的人是誰呢? 」

 

當年李尋歡和上官金虹一戰沒有人看見過,只有阿飛和孫小紅等在門外,終於把李尋歡給盼了出來。阿飛和孫小紅等在上官金虹的寢室外面的時候都以為李尋歡在門內正在慢慢的死亡,上官金虹就要走出門外殺了他們。阿飛痛苦的幾乎發瘋,卻堅持留下來等在門外要為他報仇,即使明知道這樣做的下場也只是陪著李尋歡一死而已。

 

阿飛說,那是因為有些事即使明知做了沒有用,還是非做不可。

 

這次葉開和新任上官幫主一戰也沒有人親眼目睹,門口卻聚集了武林各門各派,和遠遠站著,剛從青衣樓浴血歸來的傅紅雪。青衣樓從隱密的地下殺手組織一下子活躍江湖,和金錢幫源源不絕的財富供給有很大的關係。葉開身為小李飛刀的傳人,不能不親自去赴子母龍鳳環的挑戰,傅紅雪能做的也只有把青衣樓挑了,然後像當年的阿飛一樣站在門外等待。

 

傅紅雪等著的時候,心裡的煎熬和當年的阿飛不相上下。要是走出來的人不是葉開......

 

據說當年李尋歡從門後走出來的時候,飛劍客整個人被狂喜壟罩,無法克制的留下了喜極的眼淚,連話都說不出口,連動都沒有辦法動。葉開打開門走出來的時候,門口的群眾發出了如雷的歡呼聲。傅紅雪不由自主的閉上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整個人彷彿從死亡的邊緣又活了過來。但是他並沒有像當年的阿飛一樣迎上去,而是被釘在原地動彈不得,只能站得遠遠的看著看起來很是疲倦,嘴角卻還帶著笑的葉開。

 

 

 

唐門老六中原一遊,明裡暗裡做出了不少轟動江湖的大事。從一出江湖便挑戰葉開,到身為金錢幫副幫主的身分明朗,唐六雖然資歷不深,年紀輕輕的就已經名動天下。

 

葉開從和金錢幫幫主決戰的小屋走出來的時候,唐六居然主動迎了上去。

 

「小李飛刀果然名不虛傳,葉兄弟一戰得勝,從此就是名副其實的武林第一人了。恭喜,恭喜啊。」

 

葉開雙手齊搖一臉驚恐。「唉唉唉,甚麼武林第一人哪。我現在真氣耗盡,全身上下一點力氣都沒有了。隨便哪個阿貓阿狗,三歲小兒上來一根手指就能把我推倒。唐兄要是想為上官幫主報仇,甚至是想要武林第一的頭銜,現在正是最好的機會。以後人家評論起來,我打敗了上官幫主,唐兄又打敗了我,不就代表唐兄其實比上官幫主厲害多了,才是真正的武功天下第一嗎? 」

 

唐六深深的看了葉開幾眼,環目看看葉開身後群情亢奮的各門各派,目光犀利的連站在遠處的傅紅雪都覺得他看到自己了。」

 

「這說的是甚麼話。葉兄弟武功超群,又是人心所歸,我想著結交都來不及了,怎麼敢動手討教呢? 先不說我身上的毒絕對不足以用來跟整個武林為敵,我現在要是輕舉妄動,只怕這裡幾十把刀劍還來不及往在下身上招呼,我就已經被滅絕十字刀收拾了。」

 

傅紅雪暗中做好了拔刀的準備。江湖中人都道他和葉開是用性命相交的兄弟,他也從不期望從今往後完全沒有人在葉開面前提起他的名字。可現在葉開的心傷初癒,要是在這已經耗盡內力的情況下傷勢發作該怎麼辦? 他極想在唐六說出甚麼勾起葉開回憶的話之前一刀解決了他,卻又不能出現在葉開面前。左右為難之下垂在大腿側的左手竟緊握至微微顫抖。

 

唐六搖頭嘆了嘆氣,居然笑了出來。「幫主雖然對我不錯,也不到我為他賣命的程度。我離開蜀地到中原一遊,無非是想闖出一番事業來,證明毒藥和刀槍劍一樣都是武器之一,成就要看使用的人而定,用毒的人也能登到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並不是使毒的人就注定是躲在暗處的小人。」

 

葉開說話難得嚴肅正經,誠誠懇懇的看著唐六。「我看唐兄這兩年打理幫務井井有條,可見雄才大略胸懷高志。這樣的本領耗費在打造屬於別人的豐功偉業已經是可惜了,何必再浪費在為已死的人報仇上,動刀動槍打打殺殺呢? 如果唐兄為的是自己,大可以棄局重來,天下之大,不是只有中原武林適合一展長才。」

 

 

「我今天看到葉兄弟這樣受到人心支持,才知道就算成了武林第一,沒有人認同也只是一個人高高的站在上首而已。我當初也是因為機緣巧合認識上官,發現和他志同道合以後就順勢走到了一起,各取所長的籌畫打天下。我們當初雄心壯志的想做出一番事業來,這兩年來眼見計畫慢慢的實現,我也漸漸以為我們是站在同一戰線的搭檔了。直到剛剛葉兄弟走了出來,我發現心裡埋怨上官的不知輕重導致失敗的沮喪多過為他的難過,這才曉得不是每個人都能有生死與共的交心這種幸運。看到葉兄弟所擁有的,我灰心之餘還真是忌妒。」

 

葉開側了側頭本來還想說些甚麼,唐六卻已經擺了擺手。「罷了,我這就回四川去了,以後再也不會踏入中原一步了。葉兄弟要是哪天想離開武林是非遊山玩水一番,歡迎到蜀中一遊,在下一定熱忱招待。」說完抱了抱拳,竟轉身頭也不回的走了。

 

葉開身後的群眾有的交頭接腦的交談,有的臉上忿忿,似乎心有不甘就這樣讓金錢幫的幫兇全身而退。但他們看著葉開一點也沒有要攔阻追殺的意思,也只好罷了。傅紅雪面無表情的看著這一切發展,緊繃的神經慢慢的鬆懈了下來。他看著臉上帶著從容微笑,完全沒有被唐六的話中之意挑起疑惑好奇的葉開,一陣恍惚之下腦海裡居然閃過一個荒謬的念頭: 江湖中人都說傅紅雪是冷漠無心的復仇之子,葉開是笑臉常開熱心助人的大俠。但是一開始滿口仁愛,最後卻說忘就忘,他們兩人中無情的那個其實是誰?

 

 

 

 

陳三又說了一些江湖上驚天動地的大故事給寶寶聽,傅紅雪事不關己的聽著,似乎幾個故事中無名的主角和他沒有關係。幾個故事之後冰姨走了進來為他們添茶,環目一掃會心微笑,走到寶寶面前蹲了下來。

 

「這些故事小姐都聽膩了吧。不如我帶小姐到無間地獄的兵器庫裡參觀,那裡的收藏都是江湖上幾代成名人物的慣用武器,每一件的背後都有個故事。只是不知道小姐怕不怕刀劍多殺氣太大的地方? 」

 

陳三還來不及回應,程寶寶已經嚷嚷著要去,陳三也就順水推舟的讓冰姨把寶寶帶走。她們離開客廳以後陳三猶豫了半晌又喝了口茶,這才開口切入正題。

 

「那次是傅兄弟最近一次見到葉兄弟吧? 」

 

 

 

其實不是的。年前父親忌日那天,葉開來父母親的墓上祭拜了。

 

臘八那天他提著香燭籃子,早早的到了前任武林盟主的墳上。聽說父親生前最喜歡在雪地中賞梅,這兩年他也在墓旁種了幾棵梅樹。那天他心緒繁雜,走在路上還盤算著要來年的梅種要栽在哪裡好,一直走到近處才看到一個身著素白,熟悉的背影拜在墓前。

 

不知道為什麼,他下意識的覺得葉開聽到他的腳步聲後應該要驚得跳起來用身體遮掩祭品不讓他看見,葉開卻只側了側頭繼續拜了三拜,這才站起身來看向他。

 

「天還沒亮我就趕過來了,本來是想早點上香,沒想到還是打擾到你了。」葉開的臉上帶著禮貌的微笑,語意裡抱著一點歉意,態度卻很坦然。

 

 

 

『因為,我害怕你不想見到我。』

 

好多年前的臘八他也在這裡意外碰到葉開一次。那時候葉開意誠情怯,想盡了辦法想接近認識滿心只想著復仇的他,卻又不想惹得他不開心,連來祭拜都鬼鬼祟祟的。

 

 

 

「你怎麼知道...... 」他的眼眶一熱,「你怎麼記得今天是我......你父親的忌日的? 」

 

葉開淡淡一笑。「身為人子,怎麼可以連這種事都不記得。」

 

他看著談話間坦蕩蕩,毫不遮掩的葉開,突然很想問他一句話。

 

「你叫甚麼名字? 」

 

葉開看著他一臉驚訝。「他們說我初出江湖時學藝不精,對上向應天的催心掌時傷了心脈又沒有及時醫治,療傷的過程中才損失了報仇過程中的一些記憶。你可沒有中過催心掌,應該認得我才對啊。」他偏頭皺了皺眉,「還是說你其實不是傅紅雪? 」

 

 

葉開的傷在心脈,傷後思慮,掛念,壓抑,相思等等情狀過甚以致鬱結五內氣滯在心,糾結成了一種心病。當時薛神醫為了醫治葉開,乾脆用藥把這心病連根拔除。葉開只隱約記得有個花白鳳收養的義子和他連手報了父仇,卻不記得他為了傅紅雪曾經在崖邊肝腸寸斷,也不記得他曾經自戕,連他們生死與共的經歷和一路同行到大雪原的過程都不記得了。沒有了甚麼心病可言,心脈的傷自然也就慢慢養好了。

 

諷刺的是直到葉開自己忘記了他們之間的一切,傅紅雪回到無間地獄以後,這才從冰姨口中知道當初他墜崖之後葉開發生了甚麼事,他心脈的傷到底是怎麼來的。

 

他沉默著緊閉雙唇不發一話,過了幾晌葉開卻笑了。「看來你是寡言少語的傅紅雪錯不了。吶,我叫葉開,樹葉的葉,開心的開。」

 

他看著葉開用拇指比比自己,笑著自我介紹的樣子,一時間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一會才把緊握著籃子把手的手鬆開,彎腰把香籃輕輕放在地上。

 

「怎麼樣,通過你的考試了吧。我只是不記得過去一小段時間裡發生過的某些事情,又不是變成傻子了。」

 

葉開無憂無慮的微笑既熟悉又陌生,他一時之間居然看得呆了。葉開像是懷著疑問的對著他想攀談幾句,話到嘴邊卻欲言又止,一句話也問不出來。他們對立沉默了幾秒,葉開像是再也找不出禮貌性的話題和他寒暄,只得向他抱拳一笑,「那我就不打擾,先告辭了。」

 

他的目光直跟著葉開離開的背影,看著他經過兩株開得正盛的紅梅,停下腳步看了好一會才走。他直立當地征征得看著葉開賞梅的側臉,好久才回過神來。

 

 

 

陳三輕輕把茶碗放下,長長的吁了一口氣。

 

「當年我快馬加鞭,一路不吃不睡的趕到薛府,姓薛的卻怎麼也不願意醫治葉兄弟,說是葉兄弟已經把他醫治的機會放棄過一次,又說雖然他們夫婦倆一定會報答我這一年多照看寶寶的恩情,也只能在我以後傷危重病的時候出手救我,卻不准我把這機會讓給葉兄弟。」

 

「我本來想把劍架在姓薛的脖子上逼他,又想扣著孩子當人質威脅神醫夫婦,看見薛夫人渴望看著寶寶的眼神還是心軟了。我那時候心想,要是葉兄弟在,也一定不會支持我用挾持自己恩公遺下孤兒的這種手段。我把寶寶交給薛夫人後心想一切都完了,這薛某出了名的事利誘威逼都沒有用,心腸鐵了起來說不治就是不治。這樣一件事都辦不好,我還有甚麼面目再見你和葉兄弟。我那時候全身疲憊飢渴,連長跪在薛府外求他的力氣都沒有了,只得先找個客棧歇了再做打算。」

 

薛府所處的鎮上似乎只有一家客棧,他還記得當年葉開暗算了不肯就醫的自己,大剌剌的背著動彈不得的他開了間房入住,把他安頓好以後還叨叨不決的數落無法回嘴的他。那時候他說甚麼來著了。

 

如果那時候他知道葉開的傷有多嚴重,堅持把醫治的機會讓給葉開的話......

 

...陳三該不會這麼巧,正好住在同一間房吧。

 

「隔天他們夫婦卻抱著寶寶主動來找我了。原來就算薛神醫把她胎裡帶來的病治好了,她從小被我帶大,早就視我做親生父親,離開了我只是不停蹄哭,他們倆怎麼用糖菓玩物哄騙都是沒用,雇用的奶娘們也都束手無策,這孩子只有回到我的懷中才會止住哭泣乖乖入睡。」

 

陳三一邊回憶一邊說著,嘴角似乎微微上揚。「我當下抓住機會和他們商量,請薛神醫把葉兄弟醫好,我可以留在薛府幫他們照看寶寶,直到她不需要我了為止。沒想到一帶就是這麼多年,寶寶這麼大了還是黏著我跟前跟後,晚上睡前我不給說個故事她就睡不著。」

 

原來尋常人家孩子的童年是這樣子的。

 

原來薛神醫當年是因為這樣,才願意醫治葉開的。

 

原來陳三身懷絕技卻一直在江湖上沒沒無聞,是因為當年都還沒有真正踏入江湖,就為了葉開的傷放棄了本該快意江湖行俠天下的大好時光,以本來應該年輕有為的劍客之身屈身在別人家裡照顧奶娃。

 

為什麼? 就因為葉開幫他追查了程風一家血案,他承了葉開的恩情?

 

「我身列洛陽三劍其中之一,一直被期許要勤練劍術光大師門,不是練成武林獨步的劍法打敗群雄,就是要做出幾件轟轟烈烈的大事出來闖個名聲,在那之後還要收些弟子傳承洛陽劍派,也許還要在師兄弟間爭得劍派之主的寶位。這樣汲汲營營,可能一輩子都不能遇到讓我想守護到老的人。後來機緣巧合...... 」

 

陳三頓了一頓,「......幸好上天這樣安排,有了寶寶,我這輩子就像是有了個自己的女兒一樣,甚麼成家立業都不要緊了。」

 

他拿起了茶盞吁了吁茶,又潤了口喉嚨,話都沒出口就先啞然發笑。

 

「我這樣叨叨絮絮的說了這麼久,可不是帶孩子久了人都嘮叨起來了。我只是想告訴傅兄弟一聲,當初我和薛神醫商量的時候,並不是求他救救葉兄弟一命,而是條件交換,要他把葉兄弟給治好。姓薛的性情雖然古里古怪,卻還是講信用的人。這些年他自己覺得葉兄弟既然忘記些東西就不能算是醫好了,又覺得要失去了些記憶才能活命實在顯不出他的醫術,所以一直在鑽研讓葉兄弟能把忘了的事都想起來的辦法。」

 

陳三放下茶盞笑了笑,看著桌邊空處的眼神變得深柔,不知道在想些甚麼。「葉兄弟大概自己也是糊里糊塗的,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動不動就要被叫回去回診吧。」

 

送走陳三和程寶寶以後他回到房裡,只見桌上放了幾壇好酒。這幾年來他每次離開無間地獄,都是為了暗地做些在武林中驚天動地的大事。在過程中他不是會遠遠瞥見葉開的身影,就是會從他人口中聽見葉開的動向作為,回來以後總是要大醉幾天。冰姨知道他的脾氣習性,也知道勸不動他,居然幫他先把酒都準備好了。

 

他慢慢的把一小罈酒倒進喉嚨,酒液緩緩入口辛辣燒灼,他卻覺得整個人越來越麻木,只覺得有些事只要他不去多想,就可以假裝沒有聽到過,也就可以不必燃起抱著不需要存在的希望過日子。

 

 

 

那天晚上他一手抓著酒罈倒在床上,反反覆覆的睡了又醒,再睜開眼時正奇怪自己怎麼睡得這麼不安穩,卻發現自己坐在一輛搖搖晃晃的馬車上,擁著裹在潔白狐裘裡的葉開。葉開躺在他的懷中,懶洋洋的舉起搭在一邊的小銀壺。「喂,我都快醉死了,你怎麼還跟個沒事人一樣?」

 

他發現自己並沒有答話,只理所當然的低頭就著葉開的手喝了口酒。

 

「你說我們接下來去哪好呢?」

 

只要有葉開在的地方就是家,哪裡都好。葉開也該知道,只要他過得舒適喜歡,他也就開心。他因為沒有需要回答而沒有開口,懷裡的人久久等不到他的答案,假意氣呼呼轉過頭來。

 

「你該不是想不出去哪裡好,已經後悔了想回家了吧? 我可告訴你,你答應過要帶我看盡天下美景的,可別甩賴啊...... 」

 

一路上動不動就耍賴的人是誰呢。他還來不及答應,葉開突然掙脫了他的懷抱跳下馬車跑了。他甩開馬車前簾,只見車外瞬間已經春意盎然,放眼望去綠油油的一片,穿著青色掛子的葉開放足往前急奔,眼見背影就要消失在一片樹林裡。

 

他來不及細想,已經急忙追了上去一把抱住了葉開,身體卻不由自主的跟著葉開往前跑了起來。

 

「你給我撐住,撐住,我不准你死! 」

 

 

甚麼?

 

 

他扶持著葉開全力往前奔跑,後頭追殺著他們的人聲越來越近。他猛的想了起來,整個武林都在追殺他們,他們亡命天涯已經有一段時間了。葉開全身的重量幾乎都掛在他抱著他腰的手臂上,隨著動作越來越急促的喘氣都呼在他的懷裡。

 

呼、呼、呼、呼、.....「我不行了,讓我休息一會吧。」

 

他把葉開扶到隱密處,讓他靠在一棵大樹坐下。葉開額前的頭髮因為汗水濕漉漉的往下垂,遮住了他半邊眼眉,他的雙唇乾燥白枯,一點血色也沒有,顯得他頸上三道長長的血淋淋的抓痕格外鮮紅。

 

「葉開,你怎麼樣了? 」

 

「我不要醫治,我寧願死。」

 

「葉開! 現在不是耍脾氣的時候! 」

 

「我會永遠記得你的,就請你忘記我吧。」葉開身手入懷,手再掏出來的時候已經捏著一把明晃晃的飛刀。

 

他五內交焚傷慟,卻突然記不起自己為什麼不勸葉開醫治,也記不起葉開受了甚麼傷,要怎麼個治法,他又為什麼堅持不就醫。他只隱隱覺得不治也好,他就這樣抱著葉開死在一塊也就罷了。

 

他極力思索時葉開向他湊了過來,他習慣性的一手環住葉開肩頭,恍惚間胸口卻一陣劇痛。他低頭努力聚焦一瞧,葉開的一手正緊握著插在他心口的小李飛刀。

 

是了,他似乎想起來了,葉開中了魅影人魔之毒,魔性發作的時候就算是最心愛之人也下得了毒手的。他抱著葉開的一手摟得更緊了些,一手撫上了仰頭看著他的臉龐。

 

「不要怕,我就在這裡。」

 

葉開明亮的雙眸裡滿是勾引的誘人邪魅,薄唇笑得彎彎的往上翹。

 

真好看。他的姆指來回撫著葉開的臉頰。葉開是不是又瘦了?

 

身邊突然出現了好多人。燕南飛、明月心、周婷、南宮翎、唐六、陳三,一個個圍著他們拍手嬉笑,對轉變成了魅影人魔的葉開一點也不懼怕。

 

「葉大哥快殺了他,幫我們報仇。」

 

「是了,我們就是被他害死的。我們要是沒有遇見他,怎麼會年紀輕輕的就死了? 這可終於報了仇了。」

 

「葉大哥手下不要留情,這負心漢慣了遇見新人就跟人家甜甜蜜蜜卿卿我我,把舊人都拋在腦後,以後哪裡會記得你這甚麼哥哥弟弟的。」

 

「葉大哥...... 」

 

不是的,不是的。天上突然濛濛的下起雨來,淋得他臉上一片混著不知道是汗是淚的濕漉,一點一滴的扎著他的眼睛。他捨不得放開葉開用手撥去眼前水霧,只能努力眨了幾下眼,再睜眼卻看見握著插在他胸口那把刀的手可不是他自己的? 卻一點痛意都沒有了。他暈眩之間抬眼四望,只見自己直直站在陰曠幽暗的無間地獄中,遠處石壁邊的燭火輕輕的晃著。

 

花白鳳站在他的面前,頭上的銀飾一晃一晃的折射著燭光,看著他的眼光裡滿是關愛痛惜。

 

「孩子...... 」

 

他從小不管再孝順聽話,練刀練得再勤,母親都從來沒有這樣看著他過。能讓母親用這樣的眼神看著他,他本來應該要欣喜若狂。但是他卻高興不起來,緊握著胸口小刀的手指節都泛白了。

 

「你要自怨自艾一心尋死,不如當個堅韌果決從不喊苦的傅紅雪,為我的孩兒報仇雪恨! 」

 

「可是母親...... 」他抬頭望著雙手抓著他肩頭的花白鳳,「我的仇人是誰,我該找誰報這個仇呢? 」

 

他看著母親看著他的眼神,心下頓時明白了甚麼,不由自主的拔出胸前的刀,深深的又插入了自己的心窩。他感覺到滾燙的血從他的心口向下滾落,他的身體終於倒在冰涼的地上,慢慢的失去了意識。他的視線完全被黑暗佔滿之前,心裡只重複念著一個名字。

 

......欠你的,我到九泉之下再還給你。

 

 

「紅雪,紅雪...... 」迷濛之中似乎有個身影坐在他的床畔,伸出一手輕輕的搖著他的肩膀。「你這小子,又做一些古里古怪的噩夢了嗎? 」

 

那關懷的語聲好熟悉,他卻不願意睜開眼睛。

 

「傅紅雪,都是甚麼時辰了,該起來了吧? 難道你寧願繼續做著那些夢,也不願意醒過來活在現實中嗎? 」

 

他實在抵不住床畔的聲音那樣殷切的催促睜開雙眼,房中果不其然空蕩蕩的,哪裡有第二個人存在的痕跡?

 

 

 

他不多想夢中情景也不擦拭額上冷汗,面無表情的起身取了件外袍批上,便帶著刀走到無間地獄的後山,開始了每天固定的練刀。在收回第一萬兩千刀以後他卻站在原地遲疑了一下: 如果他再練個一萬兩千刀,把多餘的精力耗盡,今天晚上會不會一夜無夢高枕安眠?

 

片刻之後他還是按照常例泡進了屬於他的溫泉池內閉目運習。他這些年做過各種稀奇古怪的夢:他夢過他竭盡全身力量也追不上跑在前面的葉開,夢見自己一次又一次的死在葉開手上或他親手害死了葉開,夢過葉開極度恨他厭惡他......但是能在夢中看見遇到他,醒來以後能擁有短暫心痛,都好過葉開就站在他的面前,卻以為他的生命中從來沒有傅紅雪這個人。

 

其實葉開和傅紅雪連手拆穿前武林盟主向應天的假面具,大破雲天之巔之後,傅紅雪就很少在群眾聚集的大場合下露面。葉開一直笑口常開,偶爾為江湖朋友解決疑難,漸漸的也堆積了人情和人緣。到金錢幫的事件以後,葉開自然而然的從當年初出道時小李飛刀的傳人,年輕一輩中難得的後起之秀搖身一變成為武林中的傳奇之一。在大事發生的時候,葉開已經和當年的小李探花一樣自然成為人們寄托希望的對象。

 

傅紅雪雖然一直住在無間地獄裡,卻對外面陽光燦爛的世界發生的事瞭如指掌。很多葉開為了別人打抱不明去冒險的時候,他就在後面遠遠的跟著。有時候背後的小人還來不及開始暗算,就已經死在滅絕十字刀下。當然葉開獨自面對過許多驚心動魄的危險,也一個人做出很多驚天動地的大事。不過在一些特別的時候,在葉開視線死角的方向,飛刀閃耀的光芒盡處一定會有個握著把漆黑著刀,批著墨黑披風挺直著背脊的人影。

 

這麼多年過去了,就算透過陳三知道了有神醫試圖讓葉開恢復記憶的努力,傅紅雪也早就學會了不抱任何的希望。只是他偶爾還是會忍不住想,如果他當年堅持讓神醫一好葉開的心傷,他們現在會是怎麼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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